徐平扛著墨蝶,抄小路溜出富教坊,直奔東南城角。路上偶遇盤查,“鷹揚府”的身份便起了大用。徐平的腰牌前一日落在了玉華樓內,現(xiàn)在腰上掛著的則是其祖父留下的一塊舊腰牌。
東南城角的里仁坊,正是徐平所住之處。徐平亮明腰牌,進得坊來,徑直走到坊南頭的一座古井旁,左右看看四下里無人,便左手攀住井繩,右手摟定裝著墨蝶的麻袋,一躍而下。
原來,井下有一條暗道直通洛陽城外,暗道入口就開在距離井水水面不到三尺的井壁上。這條暗道不知何人何時所挖,徐平幼時與玩伴在井旁嬉戲,打鬧間不慎將一只木鳶掉入井里,徐平仗著膽壯,順著井繩下井去撈,這才在井壁上發(fā)現(xiàn)了這條草草用磚封住入口的暗道。
這些年來,徐平為了查案,常需頻繁進出城內外,為了省卻屢次開具公文的麻煩,便經(jīng)常啟用這條暗道。
穿過暗道,出得城來。這暗道的另一側出口也是開在井里,卻是城外一座土地廟后院的枯井。
徐平又取出一根繩子,打開麻袋,將繩子一頭捆在墨蝶腰間,另一頭則系在自己腰上。徐平背部靠緊井壁,雙足則一前一后分踏前后井壁,將整個人撐在前后井壁中間,隨后雙腿同時發(fā)力,一點點將身體往上移。
片刻功夫,徐平爬出了枯井,隨后將腰上的繩頭解下,跨過井欄,使勁將墨蝶往井口拉。
墨蝶被捆住腰腹生拉硬拽,又在井壁上磕磕碰碰,早已從昏迷中醒來,想要大口喘息,怎奈口中被麻布塞得嚴嚴實實。窒息感和疼痛感一同襲來,迫得墨蝶不住扭曲身體,苦苦掙扎。
徐平感到手上麻繩猛然一沉,知道墨蝶已然醒來,遂道:“你忍著點,馬上就把你拉上來了。”
墨蝶聞言,竟也當真強行忍住,不再掙扎。徐平手下加緊,三下五除二把墨蝶拉了上來。月光下,只見墨蝶頭發(fā)散亂,小臉更是憋得通紅,徐平忙伸手替她抽出口中的麻布。
墨蝶喘息了好一陣,才破口罵道:“你個蠢貨,不知道把繩子綁腋下嗎?勒死我了!”
徐平尷尬地笑了笑,遞出手里的麻布,道:“還有一段路要走,委屈你了?!?p> 墨蝶忿忿然怒視徐平,卻也無法可想:與其被捏著下巴強行往嘴里塞麻布,還不如乖乖配合?!澳莻€……你要是把我的腿腳松開,我可以自己走路?!蹦R被麻布再度堵上嘴之前,哀聲祈求到,試圖挽回最后一點尊嚴。
徐平笑而不語,只把手上的麻布又往前遞了遞。墨蝶沖徐平狠狠齜了齜牙,張口咬住了麻布卷。
徐平將麻袋套回墨蝶身上,攔腰將其扛起,出得土地廟,早有一輛驢車候在廟門外。趕車的伙計是個四五十歲的莊稼漢,見徐平坐好,不等多吩咐,便揚鞭趕起車來。
驢車一路北行,走到洛水邊,轉而向東。前后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方才停在一座看起來毫不起眼的農家小院外。
“李叔,多謝你了!”徐平從懷中掏出一張糧券遞給車夫,車夫憨厚一笑,接過糧券,轉身趕車離去。
徐平把麻袋搬進農舍,搬開院西南角堆放的幾捆柴薪,伸腳掃開地上的浮土,露出一扇木門。掀開木門,一條直通地窖的小徑便呈現(xiàn)在眼前。徐平抱起麻袋,走進地窖,先點了油燈,掩上木門,這才打開麻袋。
墨蝶被從麻袋中倒出來,臉上卻沒有徐平預料之中的驚慌,只是冷冷地打量起周圍的環(huán)境:這個地窖七步見方,靠墻擺放著一個十字木架,一張老虎凳,還有一張擺滿刑具的木桌。
徐平二話不說,手腳麻利地把墨蝶捆到了木架,這才取下墨蝶口中的麻布。
“呵,想不到向來以剛正不阿聞名的徐班頭,也會這種手段啊?”墨蝶冷笑道。
徐平不答話,拉過被當做老虎凳的長凳坐下。
“喂,你這樣是犯上懂嗎?我給你看過令牌的,你忘了?”墨蝶又道。
徐平瞟了墨蝶一眼,道:“我要是你,現(xiàn)在就閉上嘴好好想想,想一套聽上去像那么回事的故事,待會兒被問到了說不定還能蒙混過去?!?p> 墨蝶一時語塞,只得沉默不言。二人差不多是面面相覷,呆呆地耗了約莫兩刻鐘。
“你……哼,不解風情的雛兒!”墨蝶道。
“什么?你說什么呢?”徐平奇道。
“你把我?guī)У竭@天不知地不曉的地方,我還以為你要做點什么,結果就這么傻愣著。也不知是不想啊,還是不行???”墨蝶嘲道。
徐平眉頭微皺,道:“我?guī)銇磉@里審訊,那是職責所在,其它有的沒的,跟我無關?!?p> “審訊?那也沒見你問我什么?。窟??該不會……你就喜歡……”墨蝶輕輕一甩早已散開的秀發(fā),眉宇間霎時露出一股難以言表的媚態(tài),拉長了聲調道:“喜歡看女孩子被綁起來的樣子?”
聽到墨蝶酥麻入骨的聲調,徐平心神猛然一蕩,連忙伸手拍了拍臉頰,厲聲道:“該問你的時候,自然會問!”
“哼,你還真要等你的人都到齊啊?沒趣?!蹦鐙伤凄恋馈?p> 徐平悶哼一聲,別過頭去,再不看墨蝶。
待不多時,只聽得“卡啦”一聲響,張力掀開地窖門板,跳將下來,身后則是劉勝幫忙蓋好木門,堆回薪柴的聲音。
“好了,開始吧。你叫什么名字?”徐平站起身,沖墨蝶厲聲道。
“墨蝶?!?p> “少裝糊涂,我問你的真名!”
“我看你才是真糊涂,干我這行的,隨時都在換名字,哪有所謂的真名?”
徐平微微一愣,立即重整思路,道:“你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你們管我這行叫什么,人我也殺,貨我也劫,有必要的話,我也陪男人睡覺。要不,你把我放了,我陪你一晚上?”
“住口!”徐平怒道。明明自己是負責審問的一方,主動權卻從一開始就被五花大綁的墨蝶牢牢掌握。徐平暗覺不妙,開始考慮是否需要動刑。
“哎呀呀,你這人也太煞風景了吧?打女孩子怎么能使鐵鏈子呢?難怪你這么老大不小了還孑然一身?!?p> “妖女,你再敢嚼舌頭,我就把你的嘴堵上!”張力見狀,連忙幫腔道。
“張力,你退下,別被她牽著鼻子走了?!毙炱街匦路€(wěn)定了心神,沉聲道。這女子果然不一般,徐平心道,自己只是下意識瞟了一眼桌上的鐵鏈,便被她一句話拆穿了心思,倘若不能穩(wěn)住情緒,怕是要被耍得團團轉。
徐平走進墨蝶身前一尺,俯身貼近她的面龐,沉聲道:“墨蝶,我對你無仇無怨,只是想履行職責,查明兇案。我也知道你不是真兇,之所以把你綁在這里,是因為你太危險,不這樣我實在制不住你?!?p> 墨蝶盯住徐平的眼睛,凝視半晌,語氣不再輕佻,認真道:“你這廝雖然無禮,卻也著實算個正人君子。就憑這一點,我好言勸你一句,這件事你越線了。要是你現(xiàn)在把我放了,我可以承諾饒你一命?!?p> 徐平皺眉道:“告訴我,你藏在玉華樓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么,那個死者被殺的原因又是什么。至于越?jīng)]越線,我聽完你的說法后自有分辨?!?p> 墨蝶嘆口氣,道:“有些事,不是你這小小的步快班頭有資格知道的?!?p> 徐平道:“這些事我或許沒資格知道,但當它們逐漸脫離你的掌控之時,我會不會知道就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了?!?p> 墨蝶眼皮微跳,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放了我,我可以對你今天的冒犯既往不咎?!?p> 徐平搖了搖頭,后退兩步,站直身道:“你現(xiàn)在怕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我要是你,就不會繼續(xù)端著架子威脅別人,也不會撒嬌弄癡妄圖蒙混過關……”
徐平在墨蝶身前來回踱了兩步,忽然疾聲道:“現(xiàn)在能救你的,也就只有我們而已!”
“噗……”墨蝶忍俊不禁,道,“救我?一群給我茶里下藥,把我迷暈了綁到荒郊野外的人,居然說要救我?”
徐平正色道:“別裝傻了,你我都明白,經(jīng)過昨天那件事,你的身份快要瞞不住了。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我或許還能挽救你?!?p> 墨蝶美目微瞑,不肯接話。
徐平轉而對張力道:“阿力,現(xiàn)在咱們有的是時間了,你之前有什么想問的想說的,就趁這會兒趕緊問吧?!?p> “誒,好。我就想問問,你怎么知道她會裝成歌女混在玉華樓里?!睆埩柕?。
“你想想,一個老爺們,整日里進出玉華樓那種風月場合,卻從不沾花惹草,豈不怪哉?眾目睽睽之下,又怎么探聽自己想知道的事?肯定是扮成歌女才方便。”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是長時間藏在玉華樓,不是昨天夜里才進去的呢?”
“她帶我出來的時候,明顯熟門熟路,這是其一;她昨夜生怕我泄露她的存在,這是其二;你今天下午打聽到玉華樓二樓將近一個月沒接待過生客,這是其三。綜合看來,她肯定是藏在玉華樓中,想要探聽什么消息。至于那消息的來源,恐怕跟包下玉華樓二樓的人脫不了干系。”
“有道理。對了,你剛才說,她的身份快要瞞不住了,又是什么意思?”
徐平笑了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轉頭看了看墨蝶。此時,墨蝶將臉藏進了發(fā)絲的陰影當中,只能隱約看到她輕咬的朱唇??磥?,自己跟張力這一唱一和是起到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