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追與逃
聶豹見徐平按倒帶頭嘩變之人,忙向前一步,踩住其吃痛扔下的橫刀,將槊一揮,逼住想要上前的軍士,護(hù)在徐平身邊。黃捷則后退兩步,抽出三支箭來,將其中一支扣上弦,另外兩只握于右掌掌心。軍士中有人識得這是打連珠箭的架勢,悄悄挪了挪腳步,藏到他人身后。
“不想干了?可以!你現(xiàn)在就可以原路下山。八千人馬,走這條路的也就咱們幾個,其他人走的未必不是陽關(guān)大道?!毙炱缴陨砸活D,又道,“可你想要扯著我們的旗號跑去打家劫舍,那不對不住,我容你不得!”說罷,“嗆啷”一聲拔出腰間橫刀,抵在了那人頸側(cè)。
“別……別殺我,我再也不敢了?!蹦侨诵沽艘粫r之氣,連聲求饒。
徐平轉(zhuǎn)臉看向聶豹,聶豹蹙眉沉思片刻,道:“煽動嘩變,罪無可赦!”
“別殺我啊!我走!我從原路下山還不行嗎?”那人已是涕泗橫流。
“滾蛋!”聶豹怒喝一聲,徐平應(yīng)聲放手。
那人趕緊爬將起來,連滾帶爬往山下跑去。徐平撿起那人扔下的橫刀遞給黃捷,黃捷收起箭支,接過無鞘裸刀別在腰間系帶上。
聶豹環(huán)顧眾人一圈,道:“還有沒有不想干的?現(xiàn)在趕緊下山。下次再有誰跟我來這一手,休怪我不客氣!”
見眾人相顧無言,徐平收刀入鞘,沖聶豹點(diǎn)點(diǎn)頭,當(dāng)先往村口走去。
黃捷跟在徐平身邊,低著頭穿過村子,卻還是聽到幾個蹲在村舍門前閑聊的漢子小聲道:“那個野小子好像要跟那群殘兵敗將走了?!?p> “走了也好,省得整日里提防著有人偷雞摸狗。”
徐平聽得這些閑言碎語,偷眼看向黃捷,卻見其一臉麻木,只是腳下步伐卻稍稍加緊了兩分。
出得村后,是一條下山小路,黃捷將左手攥著的角弓挎上左肩,走到徐平身前開路。此地山勢連綿,山路亦隨之起起伏伏。山中只有地勢低洼處方有水源,此時沿著山梁前行,眾人漸覺口渴,加之山梁上樹蔭稀疏,驕陽當(dāng)頭,當(dāng)真苦不堪言。
黃捷引著眾人蜿蜒行進(jìn)了約莫兩個時辰,方才行到低處,在山坳間找到一條山溪。眾人不等招呼,紛紛撲倒在溪邊埋頭痛飲。
聶豹見狀,沖徐平、黃捷二人聳聳肩,指了指癱倒在地的眾人,示意就地休息一陣。
黃捷解下背囊,從中取出一支一尺來長的竹筒,去溪邊盛滿,小口喝了半筒,將剩下的遞給徐平。徐平連忙道謝,接過來暢飲一番。
休息了一炷香的時間,聶豹招呼眾人起身,道:“大家分頭去采點(diǎn)野菜吃吧,吃完就上路?!?p> 眾人聞言,紛紛鉆進(jìn)林中。黃捷則背起背囊,沖徐平招了招手,反身往來路走去。
見徐平跟著黃捷返程,聶豹連忙跟上。三人繞了兩道彎,只見黃捷撥開及腰的山草,露出另外一條通往高處的小路。
“咱們這是往哪走?”徐平疑道。
“掏鳥蛋?!秉S捷道。
聽到這話,聶豹頓時興奮起來,壓著嗓子嚷道:“可以啊,小伙。跟著你走可太有口福了!”又沖徐平道:“阿平,我以前怎么說你來著?是個當(dāng)頭領(lǐng)的料!”
徐平尷尬一笑,沒有接話。
一路爬至高地,黃捷指了指山坡上零零星星的喬木。順其所指看去,只見樹上隔三差五便有一窩鳥巢。
聶豹一馬當(dāng)先沖到一棵架著鳥巢的樹前,雙手一抓樹干,兩腿隨之盤緊,就這么手腳并用地爬上樹梢。樹上的麻雀早被驚起,繞著鳥巢上下盤旋,發(fā)出陣陣驚叫。聶豹伸手向巢里摸去,果然掏得五枚白底黑斑的麻雀蛋。聶豹握著蛋想了想,放了兩枚回巢,其它的則揣入懷中。
徐平和黃捷也各自去其它鳥巢摸索一番,不一會兒竟蒐得十?dāng)?shù)枚之多。
三人使橫刀長槊在地上刨了個坑,折下些樹皮枯草堆在坑中。黃捷從背囊里取出火石,拔出腰后獵刀,使刀背在火石上敲出火星,引燃了坑中草木。三人將鳥蛋放進(jìn)坑中烤熟,就著野菜大吃一頓,這才起身往回走去。
聽得山泉潺潺,眼見就要走到眾人休息之所,忽聞得空氣之中飄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三人相顧大驚,各自亮出兵刃——聶豹挺起長槊,搶步走在最前;徐平抽出橫刀,雙手合握刀柄,護(hù)在聶豹身側(cè);黃捷跟在最后,抽出六只箭,三支交予左手,握在弓把旁,一支上弦,剩下兩支則扣在右手手心。
三人壓低腳步聲,摸到山溪前,只見得一片狼藉:十一名軍士東倒西歪,或仰或伏于地上,各個渾身浴血。
見周圍并無外人,徐平、聶豹忙收起兵刃,上前挨個查看,黃捷則尋得一處視野開闊之地,箭不離弦,警戒四周。
一番查驗(yàn)很快結(jié)束,十一名軍士竟無一人幸存:每個人的傷口并不完全一致,但脖頸上均被一刀割破;有些人的刀口處并沒有大量出血,應(yīng)當(dāng)是死后被人補(bǔ)刀所致。
徐平在眾人的遺體中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那張年輕的臉龐——張力。這小伙打從兩年前進(jìn)入鷹揚(yáng)府,便一直跟隨自己左右,雖然喜歡趁著抽稅、征夫的時節(jié)跟人揩些油水,卻也沒什么大的過失。這兩年自己辦案順風(fēng)順?biāo)?,一定程度上也仰賴張力攢下來的那些偏財,更不用說他一貫手腳麻利,幫自己省了不少心。
徐平在身上摸索一番,從懷中找出一塊手帕,在溪中打濕,仔細(xì)拭凈張力臉上的血污,又將其遺體端端正正擺好,整了整身上早已污損的皂衫。
聶豹走過來,拍了拍徐平的肩膀,指指林間一處凌亂的草叢。
徐平茫然抬頭,順著聶豹的指尖望去,一眼便看見了草叢間沾染的點(diǎn)點(diǎn)血跡。徐平只覺得此時心中一片寂然,好像并沒有非常憤怒,也沒有感覺到想象中那種痛徹心扉的傷感。徐平默然走到染著星點(diǎn)血跡的草叢邊,俯身仔細(xì)視察一番,二話不說,快步走進(jìn)山林。
聶豹忙給黃捷打個手勢,示意其跟上。黃捷當(dāng)即收起弓箭,追在徐聶二人身后。
“阿平,你別沖動!咱們連對手有多少人馬都不知道,冒然追上去怕不是以石擊卵?!甭櫛方炱缴磉叺?。
徐平更不回頭,沉聲道:“只有兩個人。”
“兩個?”聶豹疑道。
“張力他們身上的傷,只有兩種痕跡,一種是尖銳的棱錐造成的刺傷,一種是鋒利的薄刃造成的割傷?!?p> “那只能說明對手的武器有兩種啊。”
“不同人的手法是不一樣的,但是他們身上的同類傷口明顯是用同樣的手法造成的?!?p> “我信得過你查案的手段,不過這么說來,區(qū)區(qū)兩個人就干掉了十一個壯漢,有這本事,咱們就算追上了也打不過啊?!?p> “咱們的十一個弟兄手上只有三把刀,一個個都餓得奄奄一息,殺了他們算什么本事?”徐平壓著嗓音嘶吼道,心中仿佛突然裂開了一道口,憤怒的情緒頓時從裂口洶涌而出。
聶豹不再多言,心知徐平并沒有被負(fù)面情緒沖昏頭腦,每一個分析和決定都還是理智判斷的結(jié)果。
三人很快走到了一條岔路前。徐平俯下身去仔細(xì)查看,卻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痕跡。徐平所擅長的追蹤索敵的技巧,都是在城中查訪疑案時練就的,來到這山野之中,卻是兩眼一抹黑,毫無主意。
黃捷見徐平面有難色,便走上前去,趴在地上觀察一番,又聞了聞路邊的草莖,起身一指靠左的小路。
徐平道聲謝,就要上路,卻被聶豹一把拉住。
聶豹問黃捷道:“這條路走下去會通往哪里?”
“下山。”
“從哪里下山?”
“龍虎溝?!?p> “龍虎溝?那應(yīng)該是在偃師地界?”
黃捷點(diǎn)點(diǎn)頭。
聶豹拾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山形,指點(diǎn)著對徐平道:“咱們昨天交戰(zhàn)的地方在偃師東邊,楊玄感的軍隊(duì)打贏之后,應(yīng)該會趁機(jī)拿下偃師進(jìn)行休整。如果他不親自率軍上陣,可能也會在偃師設(shè)立帥府。我本來的打算是帶弟兄們從邙山最南頭下山,往洛陽城北邊繞。因?yàn)槿绻┱装l(fā)兵馳援,一定會走函谷關(guān)過來,自北往南推進(jìn)?!?p> 徐平盯著聶豹畫的簡圖,道:“這么說來,殺了咱們弟兄的人,應(yīng)該是楊玄感的爪牙?”
聶豹皺眉道:“他們所走的方向的確是往楊玄感那邊去的,但要說是楊玄感派來的爪牙,又好像不太合理。勝任搜山追捕的就一定是高手,更何況他們只有兩人。咱們只是些無名小卒,哪會勞煩楊玄感派出這等高手來追殺呢?”
徐平皺眉道:“如果不是敵軍,又為什么要?dú)⑽覀兊娜???p> 聶豹搖了搖頭,道:“我有個建議,咱們不要貿(mào)然追上那兩個人跟他們動手。只要一直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查明他們的去向和目的再做打算。既然你的志向是刺殺楊玄感,結(jié)束戰(zhàn)爭,那么就不該在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上冒險?!?p> 徐平雙手扶額,思索片刻,道:“你說的有道理。這兩個人的身份沒查清前,不論咱們打不打得過,都不宜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