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東行
“你剛剛不是才拒絕了嗎?”墨蝶莫名道。
“我指的是……怎么說,就像蒼隼和赤梟那樣的,可以和你并肩作戰(zhàn)?!毙炱綋蠐项^道。
墨蝶笑了笑道:“那不行,我從來都是獨來獨往。你想,我經(jīng)常要在玉華樓那樣的地方扮作歌女、舞娘,總不能帶著你吧?”
徐平尷尬笑笑,道:“倒也是。”
“而且,我們這行你干不來的?!币娦炱矫嬗胁环值?,“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見你就能叫出你的名字?”
徐平連連點頭,一臉好奇地看著墨蝶道:“記得記得,我當(dāng)時還為此著實吃了一驚呢?!?p> 墨蝶解釋道:“我既然要在洛陽干活兒,自然要提前搞清楚哪些人可以成為助力,哪些人得小心防范。鷹揚府在洛陽城中雖然比不上皇城的禁軍,卻也算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所以我對你們府里大大小小的武官都做了功課?!?p> 看著徐平一臉吃驚的表情,墨蝶又道:“我拿到的密報里面是這樣評價你的——忠勇有余,變通不足。所以我說,你干不了我這行。”
徐平聽罷墨蝶的解釋,心中還是稍有不屑,道:“我好歹也是我們府里訪兇查案的一把好手,怎么就‘變通不足’了?”
墨蝶耐心道:“變通不足不是說你不靈光,是說你原則性太強?!?p> 徐平道:“也不算吧?我也時不時走地道溜出城什么的?!?p> “你那充其量就是不守規(guī)矩,太小兒科了,”墨蝶搖了搖頭,道,“赤梟對你們的人下手,理由只有兩個字——懷疑。你能做到嗎?”
徐平愣住,看向墨蝶,卻見她早已別過臉去。墨蝶還是一如既往地謹(jǐn)慎,不但沒有在話語間傳達(dá)出對赤梟的所作所為有何看法,甚至連些許的表情都不肯透露給徐平。
自己和墨蝶果然不是同一路人嗎?雖然剛剛從戰(zhàn)場下來,親眼目睹了人如螻蟻,命似草芥的人間地獄,可徐平自忖終究不能如墨蝶一般冷淡地目送生命消逝。
默然前行了不知多久,徐平但覺周身忽冷忽熱,一種虛浮無力的感覺逐漸從腳下泛起。
走在其身旁的墨蝶察覺到徐平的異樣,不由分說抓起徐平左腕,三指搭上寸口。徐平不明所以,正欲抽手,卻聽墨蝶一聲輕喝:“別動!”
徐平一愣,旋即認(rèn)出墨蝶是在給自己診脈,這才不再拉扯。
墨蝶拉著徐平停下腳步,仔細(xì)分辨起脈象。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邊的聶豹見狀,連忙攔住黃捷,對其擠了擠眼。黃捷眼神敏銳,雖相隔數(shù)十步之遙,卻一眼便看出墨蝶是在給徐平把脈,更不多言,一把擋開聶豹的手,徑自走上前去。
墨蝶見黃捷一臉關(guān)切地走到近前,便沖其道:“這兩天你們風(fēng)餐露宿,腳下又沒停過,本來以你們的身板這都算不了什么,但是徐平受傷不輕,現(xiàn)在狀況不是太好。”
徐平聞言,忙道:“也沒那么嚴(yán)重,就是幾天沒吃上飽飯,腳底下有點虛。”
墨蝶沒有搭理徐平,直接向黃捷以及隨后跟上前來的聶豹建議道:“要不咱們往洛河邊上走,看看能不能找條船,從水路去汴州。這樣徐平一路上還能休息休息?!?p> 聶豹點頭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可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恐怕找不到船啊?!?p> 墨蝶卻道:“就是因為兵荒馬亂的,才肯定能找到船?!?p> 聶豹微微一愣,反應(yīng)過來,道:“你是說,楊玄感征用的運糧船?”
墨蝶點頭道:“你跟我去搶一艘過來,黃捷陪著徐平往下游走。咱們河邊見?!?p> “等等,就你們兩個有點太危險了?!毙炱矫Τ雎曋浦沟馈?p> 墨蝶瞥了徐平一眼,道:“不然怎么辦?你這傷能下水?還是黃捷會游泳?”說著轉(zhuǎn)頭看了看黃捷。
黃捷連忙搖頭,示意自己并不通水性。墨蝶見狀聳了聳肩,對著聶豹一招手,自顧望西南走去。
聶豹輕輕一按徐平肩頭,沖黃捷道:“照顧好徐平?!币婞S捷首肯,便將手中長槊遞將過去,放心隨墨蝶而去。
聶、墨二人先前為了照顧有傷在身的徐平,刻意放緩了腳步,此時已養(yǎng)足了精力,便放開腳步?jīng)_洛水疾奔而去。
聶豹雖是身大力沉,卻不善久奔,行了約莫一刻來鐘,體力便顯不濟(jì),逐漸和墨蝶拉開了距離。
墨蝶見狀,微微放緩了腳步,見聶豹追近,又故意加緊疾馳,就這么一路忽緊忽慢地吊著聶豹跑了一路。
前后行了將近半個時辰,待到河邊,聶豹早已滿頭大汗,只見其氣喘如牛,雙手撐著膝蓋歇了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抬眼瞥向墨蝶,只見其冰冷的面龐下掩不住的是一絲調(diào)皮的笑意,顯然是一副惡作劇得逞的模樣。
聶豹繃著臉,右手食指點了點墨蝶,一臉“你給我等著”的表情,卻見墨蝶眼睛一翻,揚起臉來,用下巴頦往江邊一指。聶豹下意識順著墨蝶的指示望去,卻見百丈寬的洛河籠罩于夏夜之中,河中波瀾映著漫天星輝,泛起點點光彩,便如同匹練上灑落著顆顆水晶一般。
定睛再看,卻見此時雖以夜深,河面上仍往來穿梭著諸多輕舟——凡向西逆流而行者,船幫吃水均深,顯是滿載糧草;凡向東順流而下者,吃水均淺,必是空載而行。
“你相中哪艘船了?”聶豹問道。
墨蝶一指河面,道:“那艘空船不錯,船輕槳快,搶過來后可以趁別人發(fā)現(xiàn)之前跑掉。”
聶豹沿著墨蝶的手看去,只見一艘平底漁船正沿著河北岸從上游飄來。那船寬不盈丈,頂覆篾棚,船尾設(shè)有一櫓,有一名船夫坐在櫓旁,只是輕輕把著方向,任由小舟順流而下。
“我艏你艉,怎樣?”墨蝶說著話,解開了腰間系帶。
“我說,你好歹也是個姑娘,能不能別跟個糙老爺們似的動不動就脫衣服?”聶豹皺眉道,側(cè)著臉盡量不去看墨蝶光潔如脂的背脊,手上卻也沒停下,利索地除下衣褲。
“少廢話,有本事你衣冠楚楚地跳河里給我看看?!闭f話間,墨蝶已經(jīng)將脫下的衣鞋整好放在河邊,只著裹胸布和犢鼻裈,口中銜了短刃,一個猛子扎緊河中。
聶豹無奈搖搖頭,使衣帶將橫刀連鞘綁于腰間,也躍入河中。
二人潛入水中,快速靠近那艘漁船。墨蝶先一步附上船底,只見她雙手張開,輕輕扒住船艏,腳下踩水,將口鼻浮出河面換氣。待聶豹于船艉就位,墨蝶向上一指,一時間,二人猛力蹬水,幾乎同時越水而出。
只見二人一前一后扒住船幫,手一拉、臂一撐,飛身躍上船板。
聶豹剛一上船,未及穩(wěn)住身形,便立時撲向掌櫓的船夫。
那船夫半睡半醒間,但覺船身猛地一搖,尚未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便看見一條黑影撲面而來。船夫正欲驚呼,卻被來人一把捂住口鼻,迎面撲倒在船板之上,緊接著便覺得頸間一涼,顯然是被一柄刀抵住了咽喉。
“就他一個?!蹦穆曇魪拇裰袀鱽?。
“得罪了,這船我們要用,勞煩你騰個地方。”聶豹抬起刀,沖船夫道。
船夫早已抖若篩糠,見聶豹收刀,再無二話,翻身便跳進(jìn)河里,撲騰著往岸邊游去。
“你把他放了?”墨蝶鉆出船篷,皺眉道。
“都是被卷進(jìn)戰(zhàn)事的小老百姓,何必要趕盡殺絕呢?”聶豹說著話,搖起船櫓,將船向岸邊靠去。
“也對,你跟徐平一個性子?!蹦擦似沧?,在聶豹身邊坐穩(wěn)。
聶豹見墨蝶赤身坐下,連忙努力往船幫上靠了靠,一臉尷尬道:“不是,我說你干嘛坐我這兒?”
墨蝶白了聶豹一眼,道:“你怎么這么多事?船就這么大一點,要我坐哪?”
“你可以呆船篷里面啊?!?p> 墨蝶別過臉去,不再搭理聶豹。
聶豹手忙腳亂將船靠岸,跳下船去把衣服重新穿好。墨蝶則把住船櫓,招呼道:“把我的衣服帶過來?!?p> 聶豹拾起墨蝶的衣服,回到船上,接過船櫓向下游泛舟。墨蝶回船篷穿戴整齊,坐到船艏向岸邊張望。
船行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隱約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沿著河岸彳亍而行。墨蝶讓聶豹將船靠將過去,看清正是徐平和黃捷,便招呼二人上船。待徐平進(jìn)船篷歇下,墨蝶便坐回船艉,準(zhǔn)備與聶豹交替搖櫓。
聶豹將船駛至江心,乘風(fēng)順浪,自洛河轉(zhuǎn)入通濟(jì)渠,疾速向東而行。待得旭日東升,輕舟已入滎陽地界,照此速度,距汴州便只剩半日路程。
徐平從艉端鉆出船篷,道:“換你們?nèi)バ菹⒁幌掳?,我來掌會兒船?!?p> 聶豹搖頭道:“你又不會撐船,還是好好休息吧?!?p> 徐平道:“你給我教一下吧?!?p> “眾敵環(huán)伺,哪有時間給你學(xué)這個?!蹦遄斓馈?p> 徐平啞然,默默坐回了船篷。
見徐平神色尷尬,墨蝶起身挪到他身旁,柔聲勸道:“每個人都有擅長的事和不擅長的事。沒必要強求自己樣樣精通。”
徐平沉默片刻,點頭道:“你說的在理?!?p> 墨蝶見徐平仍然面有不豫,顯是心結(jié)未解,遂接著道:“我能體會到你想要幫大伙兒分?jǐn)傌?zé)任的心思,但你能體會到大伙兒想要照顧你的心思嗎?與人交往,不吝釋放善意固然重要,懂得接受善意也是必不可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