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童瞟了眼那個抱膝而坐,神態(tài)乖巧的黃衣小童,神情淡漠。
人小鬼大,心眼子不少,還知道“心聲”傳話。
小桃樹一手抓著樹枝一端,一手輕輕撕下樹枝另一端竄烤的“肥肚”,送進嘴巴,慢慢咀嚼,邊吃邊聽黃衣講,小說家的“五描七敘”。
黃衣娓娓道來,老氣橫秋。
小說,說白了就是一個說字,在于描寫,在于記敘,大抵,稱之為“五描七敘”。
第一,環(huán)境描寫,又叫背景描寫,場景描寫;二,相貌描寫;三,語言描寫;四,行為描寫;五,心理描寫。描寫又分為大描和小描,粗描和細描。
一般而言,環(huán)境描寫,事物描寫都是大描,或粗或細,而人物描寫通常都是小描,細描,粗描者寥寥無幾。
大描,一是大而廣,二是空而泛,著重大勢或大事。
小描,說白了,就是人物描寫,相貌、語言、行為、心理,顯而易見,都是人物描寫,乃至環(huán)境描寫,也是人物描寫,或所見或所聞。
他師父,虞韭白對于“描”,有一句精辟入里的概括,為天下稱道:以人為本。
說到這里,黃衣起身,快步走到福童跟前,繳獲第三只“肥肚”。用黃衣的話說,這都是他應得的。
接著,快步返回。
黃衣繼續(xù)以“心聲”說話,顧名思義,粗描就是粗略描寫,細描便是細節(jié)描寫。大描者粗,小描者細,往往如是。
至于七敘,分別是順序、倒敘、插敘、平敘、補敘、直接敘述以及間接敘述。
但凡小說之中不能“盡五描,全七敘”,不能稱之為善。
作為提出“五描七敘”學說的小說老祖,黃衣邊吃邊說,他師父,極為熱衷于小說的“精雕細琢”,鋪排鑲嵌,一如匠人,講究慢工細活,推敲琢磨,精益求精,追求所謂的盡善盡美。
就這事,黃衣不敢茍同。
黃衣說,他覺得,好比水中月,鏡中花,都在里面,拿不出來,只要自己心里覺得好,就是好,哪有什么盡善盡美的小說。
而且,黃衣坦言,他從來沒有想過去寫什么盡善盡美的小說,只寫自己以為善以為美以為“悅己”的小說。
小桃樹沒有說話,一直靜靜聽著黃衣侃侃而談。
“悅己”,小桃樹明白,是讓自己高興的意思。
黃衣的聲音有點蔫,黃衣說,就是因為“悅己”這倆字,他師父狠狠罵了他一頓。
黃衣學著他師父的語調,聲音威嚴,說,黃衣這個小王八蛋欺師滅祖,大逆不道,還“悅己”,都是狗屁。
他師父還告訴黃衣,小說首在賞,次在諷,其次在于悅,悅人,就沒有他娘的“悅己”的說法,討好自己個,算怎么一檔子事?
黃衣覺得師父犯不著如此大動肝火,悅己,并不耽誤悅人,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只不過,在黃衣看來,悅己才是最重要的,而師父更注重悅人和媚俗。
黃衣說,那一次,師父很生氣,勃然大怒,大罵,就連“放你娘的臭屁”這樣的粗話,都抖出來了。
師父的原話是,“老子的小說盡全五七,求善求美,可賞可諷,就是沒有媚俗的勾當!”
黃衣絮絮叨叨,告訴小桃樹,他師父老了,框在了“五描七敘”里,出不來,所以他師父才會不理解他師父的寶貝徒兒,黃衣。
悅人和媚俗,其實是一回事,小說家不媚俗,說出去誰信?。?p> 小桃樹不太懂,只是聽。
黃衣說,小說家與其說是讀書人,不如說是匠人,小說如器,自有其體裁脈絡。
寫小說如同燒瓷,淘泥、摞泥、拉坯、印坯、修坯、捺水、畫坯、上釉、燒窯、成瓷,步驟明確,條理清晰,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
只不過跳刀、畫功、火候各有優(yōu)劣,最后,是上品青花,薄胎細瓷,還是晦暗無光,粗瓷灰碗,都是自家功夫。
就像小說,有好有不好,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還是味同嚼蠟,索然無味,五描七敘,怎么安排,就看小說家的本領了。
無論擬人、比喻,還是夸張、象征,種種手段,一目了然。
說到這里,黃衣輕輕一嘆,加重語氣,隨即一個轉折。
但是,在種種手段之上,有人另辟蹊徑,別開生面,不再局限于已知的種種寫法,一刀橫出。
而那個出刀的人,就是他,黃衣。
黃衣聲音朗朗,鏗鏘有力。
他說,小說中,應該有一種寫法,叫做斷刀。
或于跌宕處,或于激昂處,或于寂靜處,或于嚎啕處,或于放肆處,但凡不能盡意處,一刀斬斷,余韻裊裊!戛然而止,而且,渾然天成。
這就是斷刀。
小桃樹不懂。
黃衣說,這還只是一種理論,而且,小桃樹還小,不懂實在太正常不過。
別說小桃樹一個小娃娃,就是他黃衣的師父,也不理解他這個徒兒。
那位虞先生給了四個字的評語,空中樓閣。
黃衣想要寫點東西,就用“斷刀”的筆法,證明自己所言非虛。
然而,黃衣有點惆悵,黃衣告訴小桃樹,他不明白,師父為什么不讓自己寫點什么,寫點悅己的故事,譬如斗雞和走狗。
每一次,黃衣想要問問師父,師父總是哼哼哈哈,顧左右而言他。師父說小孩子的筆太輕,寫個屁的故事。
黃衣說,他要先寫出一部“小斷”,再寫一部“大斷”,那個時候,或許,他就有資格寫出“斷刀”來。
小桃樹詢問,什么是“小斷”,“大斷”,感覺亂糟糟的。
黃衣解釋說,舉凡小說之中,’斷刀’不足五十,不可稱之為‘斷刀體’,五十者,可以叫做‘小斷’;一百者,勉強成為‘大斷’,最少,一百五十斷,才可以視為‘斷刀’。
小桃樹沒有想到,小說中,還有那么多的道道。
黃衣說,寫小說,最重要的,是一個得意。
而且,小說之中,千千百百,各色人物,雖然有主配之別,但是,不可“以主淹配,使配諂主”。
也就是“狗盜雞鳴,各得風流”,眾生有眾生相。
黃衣問小桃樹,以后想要個什么角色,等他可以寫故事的時候。
小桃樹說不知道,沒有想過。
黃衣說,不著急,可以慢慢想,就是著急也急不來,天曉得,他師父什么時候,才肯同意給他換把書刀。
黃衣想要把青銅書刀,滄桑大氣,沉甸甸的。
黃衣說,他想寫點故事,把桃樹寫進故事里,把那位“珠露”姐姐寫進故事里,把背刀的家伙寫進故事里。
但是,故事里,那位背刀的,是位文質彬彬的道人,豐神俊朗,飄逸出塵,執(zhí)一白犀玉拂塵,背一秋霜照月刀。
不是那個魁梧的黑漢子,背后,是一把黝黑黝黑的斷刀。
故事里還有那條狗,和那條狗的主子,一個叫“陰生”的乞丐。
最最重要的是,故事里要有那位黃衣黃靴的風流郎!
故事里,還要有他黃衣最喜歡的歌謠,黃衣騎黃馬,黃馬上大道,大道左右瞧,美人對我笑······
黃衣說,這些,都是配角,欠著一個主角。
小桃樹問,為啥。
黃衣說,樹,就是你了。
所以,故事里,主角是一個叫做桃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