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反灣嘍！
我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好事。
有些回憶早已湮滅，有些回憶依然清晰。有時候，母親講我小時候發(fā)生的事，她講得繪聲繪色，偶爾大笑幾聲，但我對她的笑沒有共鳴。不過唯有一件事，還真觸動了我的心弦，聽她以奚落的語氣講來，表面上我無動于衷，卻低下頭去心底泛起陣陣悅懌的波瀾，不知是出于委屈還是感動，或者出于同情自己，只是想補(bǔ)償那種沒完沒了的心酸。
我一向?qū)ξ业募彝]有好印象，對于家庭的回憶，除了厭惡就是痛恨。所以當(dāng)母親談起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無夸張，都令我驚訝我的生命里還有這個，有這一份不算太壞的回憶，甚至讓我瞬間產(chǎn)生某種錯覺，以為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家庭里。
這段小小的、美好的回憶，仿佛在被風(fēng)吹破的舊窗紙上，貼了一張大紅的“?！弊郑钟L(fēng)的同時，也裝飾了這面窗。盡管如此不協(xié)調(diào)，卻分外耀眼，竟然部分抵消了我建筑在心底的痛恨和厭惡。
就像一小截紅紅的蠟燭，在漆黑的屋子里閃耀著。當(dāng)它燃燒殆盡，屋子重歸黑暗，那小小的火光依然在心底長久地閃亮。
上世紀(jì)80年代，夏季一個慵懶而漫長的午后，父親從早上出門就再沒露過面，母親和姐姐仍在大炕上橫躺豎臥著，在夢鄉(xiāng)中浮沉。我早就醒了，在炕上翻來滾去，聽屋外百無聊賴的蟬聲，觀察姐姐鼻尖上沁出的細(xì)密汗珠，對著母親被枕褥壓歪的嘴角默默發(fā)笑。
我感到窗外的樹影在喊我，陰影里的涼風(fēng)在誘惑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起身下地，踮著腳尖，躡手躡腳，模仿貓咪行走，竭力不發(fā)出任何聲響，邊走邊回頭察看。她們依然睡得很香，呼吸聲此起彼伏，平靜而均勻。我在門前停了一小會兒，像是要去做壞事的孩子一樣，打開房門悄悄溜出屋去。
在屋子里，聽到的蟬聲悠遠(yuǎn)而深沉，仿佛低吟淺唱。在院子里，入耳的蟬聲焦慮又聒噪，就像在吶喊。大地靜悄悄的，太陽滾動著刺眼的火球。我回顧四下無人，慢慢踱到村口。
向西望去，一條彎曲的土路上鋪滿了塵土，綿延伸向無邊的原野，熱氣流裊裊上升，遠(yuǎn)處的景物錯落而模糊。靠近村口，土路兩旁各有一大片清淺的池塘，汛季時，兩旁的池塘?xí)y手淹沒路面。此時未到汛季，兩邊池塘的水分蒸發(fā)退卻，讓出了中間的路面，恰似兩枚鏡片架在鼻梁上，兩汪池水碧綠渾濁，被調(diào)皮的魚兒們不斷攪動著。
在晴空中站立了一會兒，頭皮曬的發(fā)燙。我走近池塘邊，蹲下身體，伸出右手撩動池水，池水是溫?zé)岬?。抬頭看看天，半空中灰朦朦的，看樣子要下雨，平靜無風(fēng)的水面上浮動著很多游魚的嘴巴，一張一翕的，吐出許多細(xì)密的泡沫。
我找一只土塊向那些翕動的嘴巴砸去，土塊落水的剎那，魚兒消失了，水面慢慢變得平靜，成為沒有瑕疵的一片鏡面兒。過了一會兒，游魚再次浮出水面，依舊翕合著細(xì)密的泡泡。
我那時還小，又不是一條魚，所以不明白魚在水中缺氧的感受，好奇心驅(qū)使我不斷撿拾土塊砸向那些無辜的魚兒。重復(fù)多次后我發(fā)現(xiàn)，這既不能制止魚兒，也不能抓住它們，慢慢我厭倦了。
再沒有比距離魚兒們咫尺之遙卻無法抓住它們更令人沮喪的事情了。于是我慢慢轉(zhuǎn)回身，扔出手中最后一塊土塊悻悻回家。
悄悄推開屋門。聒噪的蟬聲仍是最好的掩護(hù)，姐姐仍在沉睡，母親只是不合時宜地翻了個身，繼續(xù)入夢，連眼睛都沒睜開。我舉起雙手緊張地站在墻角，摒住呼吸，聽到母親繼續(xù)發(fā)出鼾聲后，才無力地垂下雙手，似乎對這結(jié)果很失望。
沒什么好說的，我垂著腦袋，慢慢靠近土炕，坐在炕沿上慢吞吞地褪掉破舊的鞋子。勿庸置疑，當(dāng)母親醒來后，第一眼便看到兩個孩子仍然安穩(wěn)地睡在她身邊，才是最妥貼的結(jié)果。這樣，她就可以舒服地伸幾個懶腰，打幾個哈欠繼續(xù)睡下，等到太陽西斜時才需要起身。
可就在我脫掉鞋子爬上炕頭，剛要將腦袋放在枕頭上時，屋后的大街上突然傳來尖利的喊叫聲，“反灣咧！反灣嘍！”
我吃了一驚，還來不及想“反灣”是個什么概念，趕忙“撲通”一聲將自己的腦袋砸在枕頭上。因為我知道，當(dāng)母親被屋后的聲音驚醒時，第一眼發(fā)現(xiàn)我睡著比看到我清醒時對我更為有利。
果然，母親一骨碌坐起身來，下意識掃視了一眼“熟睡”的孩子們，然后對著空氣叫道：“啥？誰在吆喝！吆喝啥？”此時，屋后的聲音又恰如其分地響起了，“反灣嘍！反灣咧！西灣反灣咧！老少爺們快來??！”
母親叫道：“啊，反灣了，快……玲兒啊，快起來……小強(qiáng)……”她拍打著睡在身邊的姐姐。
我假裝聽不見。姐姐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睛，東看西看卻對不上焦點，慌亂地問，“啥事兒啊，娘！”
母親急促地說，“西灣反灣了，你快起來，叫上弟弟，咱們?nèi)ゴ~！”
“逮魚！”一聽這個，姐姐的眼睛立刻明亮起來，“反灣”可能她不懂，但“逮魚”她還是明白的，這個詞語，對孩子有極大的誘惑力。她挪動瘦弱的小身板很快跳下大炕。我一陣慌亂，害怕她們丟下我跑出去，再不敢裝睡了，也一骨碌爬起來，猛然扯住姐姐的破短褂。姐姐回過頭，看著我哀怨的眼神，只是嘆了口氣，沒有責(zé)備我。她趕緊拉著我的手跟在母親后面走出門去。
之前靜悄悄的街巷突然沸騰了，男人們提著掄網(wǎng)、扛著撈網(wǎng)，孩子們提著水桶，女人們則端著篩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向西邊跑。當(dāng)時的場景很混亂，不容人思考，仿佛鬼子來了，全村老少拖家?guī)Э谒奶幪痈Z，誰都害怕被鬼子追上的后果。又像去晚了之后，池塘里的魚兒全都被別人搶走一樣，這場面既讓人恐懼又讓人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