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冷冰冰硬邦邦的大地變得綿軟,空氣中散逸著甜香,陽光溫柔地撫摸萬物,和風在衣服里調(diào)皮地嬉戲。一場細雨過后,岸邊的柳樹被洗得青翠欲滴,楊樹、榆樹、桃樹也慢慢暈染了一片片天空。
“大干渠來水了,澆地去啊?!庇腥撕爸?p> 父親忙碌起來了,招呼人們抬柴油機、拉水泵,運到大干渠。大干渠里引來的黃河水裹著黃沙滾滾向前。父親指揮大家將泵安放在渠邊,有人跳入湍急的水流清除入水口處的雜草淤泥,在三月的天氣里凍得嘴唇發(fā)青。
吆喝聲中,大家先抬起入水管口,然后在出水管口內(nèi)灌入大量的水,接著發(fā)動柴油機,拿來皮帶,一邊接在泵上,一邊迅速套到旋轉(zhuǎn)的柴油機上面。當泵旋轉(zhuǎn)后,再將入水管口摜入干渠內(nèi),“騰騰騰”幾聲悶響,出水管口處宛若游龍噴水。水流通過渠道汩汩盈滿張家村的溝渠。整個村的人都忙起來了,紛紛扛著鐵鍬,站在溝渠邊引水入田。
水在干坼的田地里歡快地流淌著,輕柔地撫摸著土地,輕輕向前探索,所到之處暢快地吐著泡泡。待要蘇醒的小麥則貪婪地吮吸著水分,在微風中翩翩起舞,當甘甜的黃河水吻過它們的全身,它們綠得耀眼,閃著油光。
幾天后,水慢慢滲入地下,那些空曠的棉田渴望著被充滿熱情的犁頭開掘。
暖風吹過一陣又一陣,當棗樹剛剛萌出嫩芽的尖角時,大家開始著手準備。
“該泡花種了?!倍斕嵝盐野?。花種是棉花脫絨后留下的種子,通常選用地里生長最好的棉花脫絨。每個忙季,無論秋收春種,爸爸總是會忘記這些“瑣事”。
盡管二爺提醒了,爸爸還是會慢上幾拍,跑來跑去處理著別人的事情,看上去很忙碌,到最后,終于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催促母親去給棉花脫絨。
“棉花播種馬上到眼前了,為什么棉花還沒脫絨?!”二爺質(zhì)問我父親,表現(xiàn)得很激動。當然,這種話題二爺每年都會問,每年還是會如此,這是令他激動的原因。
“我忙來忙去,沒抽出空兒來?!备赣H辯解著。不過懾于二爺?shù)臋?quán)威,他只是嘟囔幾句,低得自己也聽不清就算了,他絕不敢用對待母親的那種態(tài)度對我二爺說話。
我站在身后很難過,仿佛二爺批評的不是父親,而是我。我家那種事事落在人后帶給我的羞恥感,和無力改變事實的無奈感讓我極度痛苦,感覺到五臟六腑在體腔里煎熬翻滾著。
父親安排完就走了,母親叫來洪洋嫂子幫忙,將碩大的棉花包架到獨輪木推車上,用繩子系緊,洪洋娘離開后,母親蹲下身,兩手分開握緊車把,沉悶地“嗯”了一聲,提起車把向前,用力一推,手推車“吱扭吱扭”駛向加工站。雖然母親沒邀我同行,但我一聲不響跟在后面,唯有這樣才能緩解我心底的負罪感。
加工站里的機器“嘭嘭嘭”地響著,工作人員緊張有序,從這頭塞入棉花,機器發(fā)出沉悶的吼聲,接著,底下稀稀拉拉地落下一粒粒黑色的棉籽兒,前邊的傳送帶上則出現(xiàn)一層潔白而柔軟的棉絮。那棉絮輕輕柔柔的,仿佛繚繞的云彩,讓人忍不住上前摸摸它們。
“夾著手呵?!惫ぷ魅藛T警示著我。我忙把手抽回來,站在近處,看那些“白云”繼續(xù)游動著,在我的凝視里結(jié)束了加工。
母親付了錢,收好棉籽兒,打好棉絮的包裹架到車上,高高興興地回來了。
父親把棉籽倒到一個大盆里,加入足夠的清水,蓋上蓋墊,放在三月綿軟的陽光下曬著。種子彼此依偎著,滋潤著水分并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外面的世界太美好了,它們都想探出頭來看看。兩三天后,父親揭開蓋子,攪拌那些種子,撿出幾粒舉在陽光下看,但見種子的“嘴巴”張開了,吐出嫩綠色的“小舌頭”。
父親招呼母親從灶間扒出一些草灰,平鋪在地面上,將盆里的水沏干,把種子甩凈放入草灰里。種子和草灰攪拌后,一粒粒松散著,顆顆分明,有利于下種。
“走,種棉花去。建強,去牽驢,我要套地排車。”二爺說?!暗嘏跑嚒保钤缡悄局频?,前面有轅,套入大型的牲口拉行。后面有斗,可以裝載東西。
二爺套上地排車,拉著犁把、大耙和“木樓”,拉著我們,驅(qū)車來到地里。二爺卸下地排車,套上大驢,后面拉著犁把,開始翻耕土地。冒著堿花的土地被翻開之后,一趟趟一行行,宛如風在湖面上吹起的波浪。他卸下犁把,再套上大耙,將土地耙平。
“下種了?!倍斦f著,從地排車上搬下“木樓”?!澳緲恰笔且环N木制播種器械,后面有兩只扶把,前面有拉把,人畜均可拉行,上面有撒種的斗子,斗子后部有一個口,連著向下的兩根鐵管,鐵管的最下端,有尖尖的角。木樓被驢子拉著,二爺在后面把著,父親向斗子里撒種,順著鐵管,種在在被鐵腳尖頭拉出的小土溝里落地,木樓駛過后,小土溝的土壤顆粒滾動合攏,掩埋了種子。
所以那時我腦海中印象最深的畫面是:二爺在后面扶樓,前面套著大驢,父親撒種,在松軟的土壤上前行,老兄弟倆的脖頸閃耀著汗液的亮光,被投射的夕陽在大地上剪出暗影。二爺時不時對著大驢吆喝一聲,那聲音抑揚頓挫,印在黃昏的帷幕上。就這樣來來回回,一行行,一趟趟,希望被播撒在那片土地上。
循環(huán)。
一個星期后,再到棉田里,那整齊的新生驀然讓人驚喜,所有種子擎著小小傘蓋,在風里顫微微的,整片田野到處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此時,返青的麥苗也給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綠毯。隨著麥苗和棉花苗的生長,田里的野草也加入了春天的盛會。
母親帶我在麥地里拔草,去棉田鋤草,采用長柄板鋤,執(zhí)鋤站立,向前平伸鋤頭放至地面,然后勻力向后回拉,那些細草被鋒利的鋤刃所傷,紛紛披靡。經(jīng)過一個中午陽光的暴曬,那些草很快蔫萎了。
我還小,拿不動板鋤,只是在地里拔一些雜草,包括蒼耳和蘆葦。
經(jīng)過幾個春雷之后,天氣漸漸熱起來,小麥的顆粒鼓起來了。有時,母親從地里歸來,手上握一把碧綠的小麥,此時的小麥仍未成熟,顆粒中包裹的漿水處于剛剛凝固的狀態(tài)。母親找來柴火點燃,將小麥在火的上空翻滾,一分鐘后,小麥的香氣被火激發(fā)出來,在院子里彌漫?;鹨踩急M了。
母親將小麥放入簸箕,用手掌來回的搓揉,圓滾滾的小麥粒帶著燒烤的清香一顆顆從麥芒上剝離。在手掌中顛一顛,再吹一吹,揚凈后,母親將那些黑綠相間、如碧玉墨玉混雜的顆粒交到我的手掌。
我接過來,嗅一嗅,那是土地、青草、小麥的精華和烈火的清香。那香味真讓人難忘。我迫不及待放入口中咀嚼,麥香、乳香與燒烤香混合著味蕾,讓人口舌生津,舍不得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