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遙子趁著藏魚說話的時間,一心二用,將空中的資料過了一遍,邊看邊點頭:“不錯,是做了不少功課。難得你能為她這么用心?!?p> 而今天判官席上的判官們,表面都是一本正經,仔細觀察還是能在他們看似正常的面容下看見了七扭八歪的微變,瞳孔后那一枚枚心臟不是在啃黃連,就是被自己放在洗衣板上揉搓——這張老臉,今天是要交代在這里了。
唯一能夠爭取的,就是盡量腫得不那么明顯!
藏魚的話剛落音,平遙子直接一懟而上:“你說的情況確實可以在考慮范圍之內,卻不是免死金牌,就算標準有錯,也只能先照做?!?p> “呼”要么背心已經打濕,要么背脊發(fā)涼的判官們臉色終于有了點暖色……
當年藏魚第一關考核的時候,主要方式是按照一個判官一個判官的窮追猛打,就算是有別的判官插手協(xié)助,也被逼得陷入窘境。
窮追猛打在兵法中是絕對的禁忌,作為主要攻擊方式根本就是罕見,他居然能用其它計策攻擊協(xié)助的力量,為這一種摧腐拉朽的戰(zhàn)法鋪平道路。
那一場精彩的對抗,成了冥府判官的經典教學課程,是必修課,是沒有標準應對方式,也沒有標準答案的必修課,也是他們夢魘!
沒有誰想被他咬上……
沒有誰!
這點,判官們知道,平遙子也知道,不過,在他這里,卻是興奮。
藏魚離平遙子也就是兩米不到的距離:“錯了,也照做?冥府自詡寰宇之內公平正義。初心便是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錯放任何一個壞人。面對自身的問題,連認個錯的勇氣都沒有,站在這張招牌下,我這張臉可不止是有點燙?。 ?p> 他的視線好巧不巧,落在了大廳中,凰帝的畫像上。
那面墻,是唯一沒有人魂站的地方,因為有他的地方,就是冥府的圣地。
平遙子扯下一張用毛筆寫的文件,目光表面上是留在了上面,明眼人都能看見藏在他發(fā)根暴跳的青筋,他在做劇烈的掙扎:
“如果能夠有絕對確鑿的證據證明,你說的問題是錯的,自然得認,也得改,但,不是現(xiàn)在。更何況,在實際操作中,初心再怎么堅定,差異的存在也是不可避免的,這點,我相信姜姑娘一定能夠明白。因為,在人間,不同國家懲治犯罪的決心都是相同的,可因為地域也好,文化也好,時代也好,同案不同判,她也見過。就比如簡單的正當防衛(wèi),它的司法解釋在人間,不同國家,解釋不同,執(zhí)行也不同。一些國家考慮人的正常心理承受能力,反應能力,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判定無罪,當庭釋放;而在另一些粗暴一點的國家,人的因素不會被考慮,因此會按照無意傷害判刑。所以,怎么能用人間都模棱兩可的標準,跟冥府的標準拉在一條線上作比較?”
藏魚抬頭,看著平遙子的目光有點冷,雖然他原本就冷,不知為什么,這會子更冷了。他明白平遙子說的是事實。
當初立法時候的微弱妥協(xié),在漫長冗煩的雞毛蒜皮中,變成了旁觀者的一聲聲嘆息,當事者的一腔腔怨念。
它們一朝一日,一點一滴滴水穿石,匯集成股,形成小溪,又融納成海,靜謐著,像一只兇猛龐大的野獸在黑暗中潛伏,等待著飄過海面的那一絲火星子,一遍又一遍地研究著如何顛覆那片陰霾的天空。
“前輩說得非常正確,晚輩受教了。不過,所有的標準不是高高掛在那里的白紙黑字,而是每場悲歡離合的見證,如果,當它不能發(fā)揮它的初心的時候,我們也因為各種所謂合理不合理的理由,不能讓它站在自己該待的位置。晚輩請前輩指教,自詡能俯視眾生,參透一切的你我,有何用?”
是啊,何用?
尸位素餐?
“……”
空氣中似乎有只大手,帶著勁辣的妖風,落在每個人臉上。
對這種妖異最為熟悉的判官席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一位青衣判官朝著藏魚點了點頭:“藏魚前輩,你說話太感性,我們現(xiàn)在是在審判,不是……”
不是在吟詩……
其實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今天的藏魚很明顯的感情用事。
雖然長得美便可以為所欲為這點,很被人所不恥,不過卻是真理。藏魚就生了這樣的絕美皮囊。
藏魚一笑,朝著這位青衣判官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就正如她朝著平遙子和婉凝致意的樣子,不高也不低。似乎,在他眼里,心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高度,都是平等的。
那位判官一臉的受寵若驚,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這是不可一世的人,還是影帝?
可是,真正的演員不是癡迷于燈光之下嗎?如果他是演員,為什么要天天窩在那暗無天日的寒冰地獄?
是真的陰謀絕頂,還是,他依舊站在原地,依舊抱著他那片紅彤彤的初心?
“冥府之內的普通亡靈,能背得全三條律法的,能有幾個?我不清楚別的地方,只是我的寒冰地獄,一百個亡魂中,能說得全一句的,已經算得上是高級知識分子了,能夠精通的,都在地獄最底層。我天天面對的都是普通亡靈,嘴里面說的,是要他們聽得懂,能明白的語言,為了他們,不得以學了好多普通亡靈的說話方式,讓您覺得不適,對不住了。”
那只妖異的大手,揮出了剛勁的力道。
剛剛在還內心深處質疑的公職人員們,臉色開始變白,轉而變紅,短短的最后幾秒就便通紅,有些的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他在質問!
還是所有盤旋在冥府上空的怨念們讓他來問的?
整個二十七樓、二十八樓如此靜謐,是溫暖的那種靜謐。
如同平靜的海面,下面的暗流是紅彤彤的,是絢爛的,是瘋狂的。
婉凝終于將頭扭了過來,玩弄著手上的綠色釉空杯,掃視著前面這一張張變了顏色的面孔,原本漆黑的臉,開始融化了,心想:你們終于有點反應了,要讓你們明白點什么,真不容易??!
平遙子臉色也在變:他愛自己的妻子,也愛自己已經輪回了的兒子。因為這種排他的愛,所以他執(zhí)著于相遇,期待相守……
他目光一偏,落在視野里的是一團綠袍中姜絮寒孤單的身影:這是個好孩子。
嬌弱的她,在這么多磨難中,沒有撒嬌求救,沒有頹廢躲閃,而是挺起那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的脊髓和骨頭,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朝著每個圈套,燦爛面對。
她有心機,有算計,還腹黑,可卻從來沒有傷害無辜。
就算是失控砸了通關處,還是克制自己不要傷害無辜。
換成是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一個自律的靈魂強者,兼有仁慈之心,憐憫之意,不就是冥府要找的同路人嗎?
平遙子視線流轉,落在了上座,是悠然喝茶的婉凝,對方察覺到了他,遞過來一個笑:平遙子平生第一次在她臉上讀出了苦澀、平靜、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