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過年還有三天，大雪過后，天已放晴，陽光穿過清冽明亮的空氣，照耀在車窗邊的依喬身上。她戴著白色羊毛貝雷帽、白色羊毛圍巾，明亮的光線中，像個剛出鍋的熱氣湯圓。
省城機場開往宜田的大巴車飛跑在被清掃過的高速上。一個小時前，從首都起飛的航班在省城平穩(wěn)落地，這是沈依喬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
此刻，蕭梓舟坐在一旁，戴著耳機，不知是閉目養(yǎng)神還是已經(jīng)睡去，沈依喬看著他向后靠著仰起的側臉，不禁露出滿意的笑容。
距離宜田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她翻看起QQ空間里的照片。訪客頁顯示，前段時間某個晚上十點多，若喬來了主頁，似乎把她這個學期以來的照片都看了一遍，卻沒有評論、沒有留言。
依喬翻看著照片——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真是豐富多彩，美麗的校園、精彩的活動，還有和蕭梓舟大大小小的約會——依喬數(shù)了數(shù)，按照活動來分，她在QQ空間里建了十二個相冊，上傳了兩百多張照片，卻還沒有細細整理，也沒有好好做一個學期總結。
在學校里，同學們的聯(lián)絡方式漸漸從QQ轉移成了校園論壇或者“眾眾網(wǎng)”。蕭梓舟一直在敦促她多用“眾眾網(wǎng)”，說這是一個幺幺師兄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用戶都是有校園認證的實名用戶，網(wǎng)絡環(huán)境更干凈，交流內(nèi)容也更加聚焦。依喬注冊了，但她覺得QQ還連接著她和宜田的關系，有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有親戚朋友，尤其是若喬。因此QQ空間仍是依喬記錄生活和存儲照片的主要工具。她想，僅僅一個學期就產(chǎn)生了這么多照片，都沖印出來做成相冊——不現(xiàn)實；都存在U盤里——似乎存著存著就會因為不能隨時可見而忘記；所以，只有QQ空間，是個上傳記憶、留存記憶、分享記憶的好地方。只是，值得記憶的東西太多，她的大腦似乎無法像這些科技工具一樣容量巨大，她得好好整理一下。
于是，她開始挑選照片，選了這么幾張。
一張是剛入學時蕭梓舟拍的。照片上的她站在“幺幺之門”前面，藍天、綠樹、白色建筑與白裙佳人——這張照片被宜田七中用作榮譽校友頭像；
一張是國慶盛典，學生方陣表演完畢，她與蕭梓舟的合影——這是全國的盛事，她知道家人都在電視機前觀看；
一張是圖書館，夕陽斜照，她和蕭梓舟的影子落在地上；
一張是夜色中校園里的荷塘，也是她曾學習過的課文中，文學大師描寫過的荷塘——這也是蕭梓舟拍的，配文是“清泉林下美人來”；
還有一張是理科基地班的圣誕舞會，她作為“家屬”參加，還和蕭梓舟一起現(xiàn)場學跳了一支交際舞。照片上的她穿著黑色露肩連衣裙，挽著身穿燕尾服的蕭梓舟。
照片乖乖地待在草稿箱，沈依喬看著窗外流動的風景，略作思考，配文道：“我愛春日拂面清風，我愛夏日云峰云影，我愛求秋日花園孤月，我愛冬日晶瑩白雪。但我更愛你望向我時，眸底搖曳的碎光?！?p> 剛剛點擊發(fā)布，車子駛過收費站，到宜田了。
依喬心一沉，這意味著，在滿滿半年的甜膩與依偎過后，她和蕭梓舟將各回各家，二十天后再相聚。
依喬緊接著又被慚愧包裹——宜田是我的家鄉(xiāng)，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家里有我大半年未見的爸爸媽媽和妹妹，我怎么可以因為回家而感到失望呢？依喬在心里責怪自己，這時耳邊傳來蕭梓舟的聲音：“你怎么了？”
依喬不知道，她內(nèi)心的小小思緒總是會變成臉上的微微表情或身體的小小動作，可能是一次皺眉，也可能是一陣臉紅，或是不經(jīng)意卻習慣性地咬指甲——這些，蕭梓舟都能精準捕捉。
很快就要到車站了，進了市區(qū)，車子開始走走停停、時快時慢，依喬有些頭暈，她順勢靠在蕭梓舟的肩膀上，雙手挽住他的右邊胳膊，閉上眼睛說：“不想和你分開?！?p> 蕭梓舟依然看著前方，只是伸過右手拍了拍依喬的手，兩人就這樣環(huán)抱在一起，說：“你有沒有看過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
“沒有，沒你讀書多”，依喬略帶嬌嗔，心想：本是依依惜別的時刻，這個人怎么還能搞得這么學術？
“寒假有空看看。這本書里有一句話很適合現(xiàn)在送給你?！?p> “最好是安慰我的，而不是教育我的。”依喬仍閉著眼睛。
蕭梓舟說：“幸福到來的時刻，得給它加上一丁點兒輕微的苦澀。這樣就能記得更牢，因為面對不愉快的時刻比對愉快的時刻記得更長更久?！?p> 依喬“蹭”地坐了起來，雙手捧著蕭梓舟的腦袋轉向自己，四目相對。
蕭梓舟看著眉頭微蹙的沈依喬，不禁輕松一笑。依喬的眼睛閃爍在毛茸茸的圍巾與帽子之間，毫無保留地流露著心意。這個女孩是幺幺文科實驗班新生獎學金獲得者、學期績點第一名，在他面前，是全然的順從與依賴，坦白與透明。
“又是教育我！對我來說，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感受到苦澀，我依然會記得長久。你呢？”
她字字句句說得很認真，還沒等蕭梓舟回答，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一定要苦澀嗎？我不喜歡！”
車子開到了宜田市旅客集散中心停下了，回家的旅途順利結束。乘客紛紛開始拿行李排隊下車。蕭梓舟等人群散去，拿好兩人的行李，牽著依喬下車。
依喬和爸爸媽媽約好在南區(qū)碰面，接蕭梓舟的車停在北區(qū)。雪后的宜田，陽光穿射在二人之間，空氣冷得愈發(fā)透明。
“新春快樂。在家好好睡覺。”蕭梓舟捏了捏依喬的手，就算道別了。
依喬的熱淚涌上眼眶，飽含真情似乎要在冷空氣中隨時蒸發(fā)。她第一次體驗到，原來與蕭梓舟分離讓她如此痛苦，愁緒像在她的喉嚨眼形成了鋼筋水泥混凝土，讓她產(chǎn)生真實的疼痛感。唯有讓眼淚不停地產(chǎn)生并落下，才能稍稍緩解她內(nèi)心似乎要爆炸的惆悵。
她不再考慮光天化日之下要避嫌，把臉埋在蕭梓舟肩膀上，稍稍喘了口氣，順便把眼淚擦干了。
“再見?！?p> 沈依喬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