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午后。窗外光線慢慢墜落,茹海琴抱著一身白藍校服進來空調房,好讓它褪去被陽光落下的肆意高溫。微打開小公主房里的粉色落地簾,讓光透進來。那層珠子隨她的動作輕輕敲響,她扶起擺正那群布玩偶,輕輕撣去細細的小塵。走到床邊,撥開那垂在耳畔的圓頂落地紗帳。
“芊芊,起床了?!?p> “嗯?”
“起來洗個澡,吃個飯,就送你去上學了?!?p> “媽媽呢?”
“媽媽今天就不回來了。”
“好吧?!?p> 郝芊不緊不慢地掀開被子,帶著倦意坐在床上。
“芊芊,真的想搬回去住嗎?”
“我想坐校車。”
“你這傻孩子,在這多好。我們隨時去學校看你?!?p> “沒有,也是一周一次,周末也不在家?!?p> “當然不會,有什么事都方便,就在對面呢?!?p> “差不多。”
“差很多的,芊芊,就住這吧,好嗎?”
“為什么你想住這?”
“想吃什么,跟琴姨說就好,琴姨每天都可以給你送對嗎?”
“你也不找事做,就給我送飯?!?p> “琴姨希望每天都能見到小芊。”
“她不想?!?p> “芊芊啊,你媽媽得工作,她一個人得撐起這個家,把最好的都給你?!?p> “我不要!”
“那你喜歡什么?”
“不知道,練練琴,看看書。差不多得了?!?p> “當你在別人家,可就不是這樣了。那些孩子得洗衣做飯,要是有弟弟妹妹還得幫忙待看,連看看書的時間都不會有。”
“不是這樣!”
茹海琴在她床邊坐下,那雙粗糙的大手抓住她的細嫩小手。
“芊芊,你媽媽都在為你努力,你希望有什么她都會給你的,她一直在學著陪伴你,你感覺到了嗎?”
“那我還是想回去?!?p> “芊芊,再住一段時間好嗎,你媽媽是特地找這個房子陪你上學的?!?p> “她沒有陪我?!?p> “但是你媽媽接你放學,是你們一起走回來的。孩子,你媽媽去找你的路上,是她一個人走過去的?!?p> 郝芊兩只小手松開她,抓住被子,什么也不說了。茹海琴進了郝芊的浴室,防水在浴缸里。
“芊芊先洗澡吧,我去給你熱飯。”
她鎖上門,抱起一只大熊,把頭側在熊的臉上,開始了一小段屬于自己的沉默。不安、失落、甚至有種前所未有的怯懦直擊心頭。她給葉歆陽打了一通電話,說不搬家了,還說想讓媽媽送她上學。但這個下午葉歆陽是真的不回來了,她不是爸爸,不是無時無刻都能聽從郝芊差遣的爸爸。郝芊恨她,她總是那么輕易就拒絕了自己滿是渴望的請求,一絲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郝芊準備就緒后,和茹海琴一同去學校了。走出一個小區(qū),過一個紅綠燈,沿長長的校道再走一段。這條路上,郝芊都有人陪,或是葉歆陽,或是茹海琴。但有一個單程是郝芊的陪伴著所要自己去走的。郝芊不敢想,不敢走。她全程不說話,試著去體會一種孤獨。
她不讓茹海琴上樓了,兩個人上樓,一個人又得下樓。她害怕再加長她的孤獨之路。郝芊自己回到教室,人不多。清兒和方億陽都還沒到,她的后桌們也是。她一個人坐著,翻出書包里寫好了的作業(yè),整齊地擺在桌面。再次翻開那本黃皮紙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和那本寫著讀書感想的精致的筆記本。一邊看著,一邊寫著。
“郝芊!郝芊!”
“郝芊,有人找你?!?p> 鄒閆欣和萬茵茵出現在班級門口,郝芊看到她們,開心地去了。她們送來了蛋糕和一些小零食,有人在班級里過生日,才有的蛋糕。女孩子們細碎地聊了一些,就離開了。她分了一些小零食給剛剛喚她的梁凱俊,他略感不適,但還是欣然地接受了,在宿舍聽了許多關于郝芊的風言風語,這是他第一次與她正面交鋒。郝芊回到自己座位上,梁凱俊的視線一直在她的那個方向。她嘟起嘴,對他發(fā)去疑惑的信號,只見他聳聳肩,微微一笑,別過去低頭寫著未完成的周末作業(yè)。
郝芊捧著蛋糕盤,細細看著它。生活里細碎的感動油然而生,這與愛不愛吃蛋糕沒關系,但郝家每當有人生日,都會訂一個蛋糕。郝芊崇敬這樣的儀式感,她喜歡別人陪自己過生日,也喜歡陪著別人過生日。輕輕舀起一小口,甜甜的,奶油入口即化。那一口,是某個人的生命軌跡,吃下了,一載轉瞬而逝。郝芊無需感嘆時光的流失,她早已習慣了每日每日、每夜每夜地重復著、重復著。不再去想,她還要繼續(xù)她的閱讀與摘抄。她喜歡這樣的時刻,安靜地、無人打擾地,像極了一片死亡的海洋,郝芊在這海洋里,徜徉。
“嘿!你來這么早?!?p> “還好吧?!?p> “作業(yè)寫完了嗎?”
“嗯。”
“可惜了,還想說借你抄呢?!?p> “不需要?!?p> “行行行,你厲害啊?!?
郝芊別過頭去,身子也跟著晃動,離同桌稍微遠些。班上人來得越來越多,分貝也不斷增大。郝芊把書和本子收進去。翻開書包時,那紅色櫻桃頭繩映入眼簾。郝芊一只手放進書包里撫摸著它。
“方億陽?!?p> “嗯?”
“沒?!?p> 郝芊欲言又止,她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這頭繩充滿了太多不好的東西,暫時不愿與他分享。她期待著方億陽會送她一個,但他好像并沒有這個打算,自己怎么能問著要呢?
“哦,對了,你看《羅密歐與朱麗葉》呢,你知道紫茉莉嗎?”
“里面沒有這個?!?p> “這樣啊?!?p> “忠貞?!?p> “嗯?”
“等待?!?p> “哦。”
“質樸的愛。”
“好吧,知道了?!?p> “等不到吧?!?p> “什么?你怎么知道等不到?”
“從一見鐘情到至死不渝。是夠忠貞,但現在哪有羅密歐與朱麗葉?!?p> “你是說那個人死了?”
“誰?”
“沒什么,沒有誰?!?p> “你問這個干嘛?還不說清楚,很欠打唉!”
方億陽伸出右手,擺在她面前,調侃說:“來來來,給你打?!?p> “滾開!”郝芊不屑地向左邊投去白眼,她的右手還緊攥著那小紅繩。
“我爸爸,也喜歡紫茉莉。這本書,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禮物。”
“哦,你爸爸?我聽說……”
“嗯,好久的事了,那會才二年級?!?p> “記不清了?”
“我記得?!?p> “那……”
“再說吧?!?p> “嗯,對不起?!?p> 郝芊眨了一眼,睫毛很長,隨眼皮垂了下來,帶著淚,滴在書包表面,她書包是皮質的,清晰地,她自己聽見了那聲音。她把左手撐在腦勺上,背著方億陽。右手拿起筆,飄忽地寫著她自己都看不懂的字跡。
時間它慢慢走,到達靜止的時刻。郭清兒就出現在她眼前了。郝芊想看到一線光一樣,起身牽起她的手,走向陽臺。和以往一樣她倆抬頭望星空,都帶著莫名的情緒。她倆相互依偎著,在那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沒說一句話。就那樣,靜默著、靜默著。
天暗著,細雨下,云朦朧,不寧心緒飄遠,泥土氣味與風同行。打了一個噴嚏,兩人進了教室。
方億陽右手推了郝芊左手,郝芊不搭理他。他食言了,她極不喜歡說話不算數的人。她還想念爸爸,生命里,只有郝永洲對她說一不二。但他已經不在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這樣對她好的人了。
“哎?對不起?別傷心了啊。”
方億陽傳來他的草稿本,郝芊不置任何回答,又給他推了過去。
她現在一眼都不愿再見他,一句話都不要與他說。而后方億陽不再理會,一切如常地寫著作業(yè),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這個人簡直不算什么東西。
她把《羅密歐與朱麗葉》再次拿出來。
“哎,別看了,大家都在寫作業(yè)?!?p> “我寫完了?!?p> “那你找點別的寫。”
“憑什么?”
“不太好啊?!?p> “我覺得好。”
郝芊覺得這男孩真是糟透了,不夠真誠,也不勇敢,這晚的許多瞬間,她都想把他拉入人生的黑名單。直到李燕冰進教室的那瞬間,方億陽竟然也拿出來一本課外書。兩人如冰釋前嫌般相視而笑。郝芊拿出草稿紙簡單地寫了幾個字母:“HERO”。
她沒有給他傳過去,他忘了送她頭繩,郝芊始終介懷。
2013年9月8日
許多原來在記憶里埋藏的東西會被某個人的某些話提醒。我記起來了,爸爸最喜歡紫茉莉。我不覺得那花很美,但我想學會愛屋及烏。我愛爸爸,也喜歡億祺姐姐,他們都喜歡紫茉莉?,F在的方億陽也喜歡紫茉莉了,大家都喜歡著。只是媽媽不喜歡,媽媽確實變得越來越好了,我無法討厭媽媽,因為我只剩下她一個親人了。我想念億祺姐姐,跟億祺姐姐一起玩時總是可以很快樂,可是她消失太久了,我甚至快忘記她的臉了。她跟著爸爸一起消失了嗎?不會再回來了嗎?那個,叫死亡吧。
郝芊合上日記,在被窩里,留下了想念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