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待登記的事情都處理完后,蘇妜拖著一身疲憊,回了營帳。
沒想到,一回帳,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卸了甲裹著狐裘坐在桌邊的杜韜。
“啊,你已經(jīng)回來了呀,稍等,我這就去打熱水。”蘇妜轉(zhuǎn)身欲走,卻被杜韜拉住。
“我已經(jīng)洗過了。”杜韜溫柔地說,“倒是辛苦你了,來,喝碗水歇會兒。”
說著,杜韜從桌上拿起一碗水遞給蘇妜。正好蘇妜口渴,毫不猶豫地便將水一飲而盡。
杜韜嘴角含笑,面目溫柔,一動不動地盯著蘇妜的臉,未曾挪開分毫。
蘇妜被杜韜有些熾熱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微微別過頭去,問道:“先走的這些百姓是要送去漠城嗎?”
“嗯?!倍彭w輕聲應(yīng)道。
“那你覺得有幾成的可能性他們能夠進城?”
“八成……”蘇妜剛想舒一口氣,卻聽杜韜又吐出兩個字,“不會。”
于是,蘇妜就那么噎著一口氣,面色有些難看。
雖然早就料到了,但聽杜韜這么一說,蘇妜心里還是有些不舒服。
看著蘇妜表情的細微變化,杜韜輕聲笑出來,眸中也盡是滿滿的笑意,目光一寸又一寸地游走在蘇妜臉上,一遍又一遍地刻畫著她的模樣,似乎是想要把她的樣子永生永世地刻進腦海中、糅進骨血里。
蘇妜被他看得愈發(fā)別扭,又再次發(fā)問試圖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剩下的人什么時候走?”
“不走了?!?p> 聽見杜韜如此平靜的說出這三個字,蘇妜驚訝地回頭。
杜韜無奈的聳聳肩:“還有一部分百姓打算留在庫奇鎮(zhèn),我總不能拋下他們帶著軍隊走了吧?”
蘇妜知道他指的是以賀老板為代表的那些人,那些愿意留守在庫奇鎮(zhèn)的人。
但蘇妜又不禁有些擔(dān)憂。有的人能夠理解他們對這片土地的熱忱,可不代表所有的人都能理解。如果因為這些人而讓大部分軍隊都留在庫奇鎮(zhèn),那些士兵很有可能會發(fā)生暴動。
似乎是看出了蘇妜的擔(dān)憂,杜韜小聲對她說:“放心,暫時還不會出什么事兒。等你們平安抵達漠城后,我會讓那些不愿意留下來的人逃命去?!?p> 蘇妜的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她眨了眨眼,還是精準(zhǔn)地抓住了關(guān)鍵詞:“你們?我們?為什么有我?”
杜韜抿了抿唇,語氣肯定地說:“你必須走?!?p> “我說了,我不……”
蘇妜還沒說完,身子突然軟了下去。
杜韜迅速起身,將她攬在懷里,又緩緩抱著她坐下。他用雙手緊緊箍住她的身子,將下顎擱在她的肩窩,嘴角微微揚起,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的氣味。
蘇妜被杜韜弄得渾身發(fā)燙,想要掙開他的禁錮,卻渾身使不上力氣,就連動動嘴皮子呵斥他都不行。
“對不起,水里有藥?!倍彭w低喃。
蘇妜眼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轉(zhuǎn)瞬,又劃過一抹了然。
她現(xiàn)在好想看看杜韜是什么樣的表情,想知道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用這種手段把她逼走,卻無奈,沒有力氣偏過頭去。
她的意識開始逐漸渙散,眼見之景也愈發(fā)模糊了。
杜韜并未做什么過分的舉動,只是緊緊抱著她,在她耳邊呢喃:
“蘇妜,對不起,我不能答應(yīng)你留下。
昨天晚上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把沙盤都給掀了。
后來我就在想,我為什么這么生氣?如果換作別人,他們不認可我的想法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無所謂啊,我不會因為他們的想法而改變我自己的決定。
可是你不一樣。你不能理解我,我很氣憤,也很傷心。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非常在乎你的看法。我想讓你懂我,我也想懂你。
對,是我后知后覺了。我在乎你,在乎你的想法,在乎你的生死。
我在乎你啊,蘇妜。
蘇妜。
蘇妜。
蘇妜……”
杜韜一遍又一遍的喚著她的名字,把頭深深埋進她的項頸。
蘇妜的睫毛輕輕顫動,她好想告訴他,她好想告訴他,她……
在蘇妜的意識完全潰散之際,她聽到杜韜細小如蚊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想讓你活著,好好活著?!?p> 蘇妜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里,有那一年的亭臺樓閣、鶯歌燕舞,有父親的戰(zhàn)甲戎裝、氣宇軒昂,有母親的錦繡華服、溫婉可人,還有自己年少時的無知懵懂、承歡膝下。
夢里,也有后來的滿門抄斬、家破人亡,有大牢里的潮濕陰暗、酷吏刑罰,有蘇家失勢后的人走茶涼、落井下石,還有自己的心如死灰、茍延殘喘。
夢里,亦有如今的黃沙漫漫、大漠蒼茫,有蠻人的彎刀狼騎、步步圍城,有沙場的金戈鐵馬、腐尸成堆,還有那個人的嬉笑怒罵、極致呵護。
可惜,邯鄲夢斷,漏盡鐘鳴,什么也沒剩下。
蘇妜醒來時,已是翌日午后。
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尚且濕潤的淚痕,輕輕揉了揉,費力地睜開眼。
甫一睜眼,便瞧見一個留著大胡子又一臉嚴肅的男人,他正馭著馬,而蘇妜此刻正被他圈在懷里。
“吳三虎?”
“蘇姑娘醒了?!眳侨⒂盟麥喓竦穆曇粝蛱K妜解釋道,“杜將軍讓我護送你到漠城去。”
“送我回去。”蘇妜淡淡地說道。
吳三虎搖了搖頭,語氣不容質(zhì)疑:“杜將軍既安排我來護送,我必完成任務(wù)?!?p> 蘇妜偏過頭瞪著他,語氣鏗鏘:“我要回去?!?p> 吳三虎再次搖頭,平靜地說出一個事實:“你打不過我?!?p> 蘇妜突然語塞。
她知道她一個弱女子打不過吳三虎。她也知道吳三虎是杜韜在軍中為數(shù)不多的信得過的人,而吳三虎勢必也極為忠心,絕不會違抗杜韜的命令。于是,她只好鼓著腮幫子轉(zhuǎn)過頭去。
吳三虎兩手拉著韁繩,仍控制著較快的速度,他抽空瞟了蘇妜一眼,心里想:這個女人看起來沒有多柔弱啊,杜將軍干嘛還特意囑咐他,讓他“輕點,別弄疼她了”?
但他忘了,如果沒有杜韜的囑咐,吳三虎準(zhǔn)是直接將蘇妜馱在馬上扛走,絕不會這樣輕柔地抱著。
昨天夜里,庫奇開始飄起了鵝毛大雪,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絲毫要停下來的意思。
黃沙上覆蓋了一層白白的雪,馬蹄踏過,留下兩串不深不淺的蹄印兒。
冷冽的風(fēng)刮過蘇妜的臉頰,竟有些疼,她縮了縮脖子,將臉埋進棉衣里。
一路無言。
直到趕上了前方的昨天晚上出發(fā)的那一大批撤離庫奇的人時,吳三虎才將騎馬的速度降下來,跟在隊伍最后,緩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