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東城,沿秦淮河過文德橋往北,至正陽門下,往西約兩三百步有一片胡同串子,其內(nèi)多有黑瓦白墻的天井院,而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便居于當中的一間天井院內(nèi)。
這日是秋分假日,可時辰剛過卯時,天色方蒙蒙發(fā)亮時,年近七旬的海瑞便已依例打算出門去吏部衙門內(nèi)坐班了......雖然這南京的吏部衙門之中平日里也實在沒什么事可做。
稍頃,只見一名老仆手持一份褐頁書信,從院門外行進南房,朝正欲出門的海瑞施禮說道:“老爺,門外有一年輕公子上門來尋老爺,說是要找海青天申冤?!?p> “申冤?”
海瑞微微一愣,隨即搖頭淡聲說道:“告訴他,有冤情該先去應天府衙門,若應天府衙有執(zhí)法不公之處,再讓他到吏部衙門去尋本官?!?p> 卻聽老仆苦聲回道:“哎,我也是這么說的。”
“可那公子卻說‘蘄春縣李太醫(yī)曾有言,他的冤情,天下唯有海瑞一人能替他做主,別的人判不了’?!?p> 說著,將手中那封書信遞了過去,繼續(xù)道:“這不,那公子連李太醫(yī)的薦信都帶來了,說此信原是給京城申閣老的,為免老爺不信特意帶了過來,又言老爺可隨時將信拆開來看?!?p> “李時珍?”
海瑞聞言接過書信,見褐頁信封上寫的確是李時珍的字跡,不由詫異笑道:“這卻有趣了,這李時珍什么時候還給人當起了判官來?”
言罷,微微頓了頓后,朝老仆吩咐道:“你且去請他進來,我卻要聽聽此人有何冤情?!?p> “唉!”老仆應諾一句,隨即便返身出了院門去。
門外申冤之人正是劉承祐,只見其跟著老仆進了南房后,見客堂主位之上端座著一名兩鬢霜白、面貌清癯老者,便知此人定是海瑞無疑,故朝其長揖施禮,隨后凝聲說道:“萬歷十三年乙酉科,湖廣孝廉劉承祐,向海青天海大人申冤,請大人為學生做主!”
“劉承祐?你是蔴城劉氏的子弟吧?”
“回海大人話,家父正是五軍都督府左都督劉守有?!?p> 見自己眼前這位少年一副正經(jīng)樣子,海瑞不由笑道:“這卻有趣了,既有如此家世,誰人又敢來冤枉你這世家子弟,便連從不過問政事的李時珍也要替你叫屈?”
劉承祐聞言神色一凝,正色說道:“世道冤我、公道冤我、人心冤我!”
“學生取秀才,舉孝廉,不依靠家世,一路憑己之力取得功名,心懷報國扶民之志。無奈卻始終無法擺脫鷹犬家世,不被天下清正有識之士所容。故而才聽了李太醫(yī)的建言,來南京尋海大人為學生申冤正名!”
“謊話連篇!”
卻見海瑞聽得此言,收起笑臉,雙眸炯炯盯著劉承祐,冷聲說道:“李時珍真的有讓你來尋本官?”
“你這孺子,若再有半句謊言,休怪老夫一道折子遞去京城,剝?nèi)ツ愕墓γ?,廢了你的學籍!”
劉承祐見此穩(wěn)住心神,正色回視海瑞,作揖施了一禮后,一臉正氣浩然地說道:“學生所言句句屬實,先生若是不信,可當學生之面,拆開李太醫(yī)給申閣老的薦信一觀!”
海瑞聞言不語,只是冷冷地看著自己眼前這位尚未及冠的少年,一雙厲眸似要穿透其內(nèi)心,將其看個通透!
劉承祐歷經(jīng)一世宦海沉浮,期間什么風浪沒遇上過?如今二世為人,又豈會懼了海瑞的氣場。
只見其挺直了腰板,以一對清澈的赤子之眸回視對方,一時間卻頗有一種我自問心無愧的氣勢。
“倒是個心正的赤子,未想那劉守有竟也能教出這樣的兒子,若是就此將他毀去,未免可惜了......且先聽聽此子能說些什么?!?p> 海瑞淡淡瞥了眼劉承祐,心下暗道一句,隨即將手中書信緩緩拆開看去。
稍頃,只見其略感意外的輕笑道:“沒想到李時珍那老小子對你這孺子竟有如此高的評價!”
隨后將薦信放回褐頁信封,朝劉承祐說道:“李時珍在信中言你少年老成,對家國天下之事見識不凡,是我大明將來的棟梁之才,勸申閣老摒棄門戶之見,將你收入座下......”
說到此處,沉默片刻后,繼續(xù)道:“既如此,本官今日便先代申閣老試試你,若你真有才學,我海瑞便幫你摘去那鷹犬的帽子又何妨?”
聽得此言,劉承祐終是松了口氣,知道最難的一關已經(jīng)過去,接下來......就太簡單了。
后世《萬歷十五年》一書早已將大明朝制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從內(nèi)政到軍事、從歷史到如今的所有弊端分析了個透徹,其內(nèi)甚至還有一卷專門寫了海瑞,所以拿這個去考他劉承祐,卻正中其下懷!
所謂明者因時而變,智者隨事而制,劉承祐在邢慈靜面前將圣人之言貶的一無是處,可在海瑞面前,卻斷然不會如此,不但不能貶,還得捧著來......
只見其施禮應道:“大人明鑒,學生若圖富貴,卻根本無需走這科舉入仕的艱苦之道?!?p> “學生劉承祐,只因讀了圣人之書,窺得我大明朝制藏有多處隱患,又見去歲百姓受那寒災之苦,故而才決意入仕,立志上報社稷,下匡黎民?!?p>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呵呵,好大的志向,你且來說說我大明朝制都藏了哪些隱患?”
劉承祐聞言,組織了一番言語后,正色回道:“大明朝制之隱患,當以官員貪墨成風為最!”
“上至紫禁城,下至省、府、州、縣,士大夫公然索賄者不計其數(shù),編造謠言謊言欺上瞞下,此謂奢靡之始,危亡之漸?!?p> 這第一點,卻正說到了海瑞的痛處,只見其微微頷首,凝聲道:“還有什么,你繼續(xù)說來,不必顧慮?!?p> 劉承祐點了點頭,繼續(xù)道:“其二,言官誤事,御史空談經(jīng)義八股誤國?!?p> “我大明御史,大多無地方行政和治理州縣經(jīng)驗,平日只讀圣賢書,卻不事稼穡,更不知軍國大事,對水利、桑業(yè)、財稅、練兵、馬政等等皆一無所知,妄議朝政,妄加揣測人心,致使朝堂之內(nèi)明爭暗斗不絕,終日斗嘴,以清流自詡,相互攻訐?!?p> “他們想做比干,怎奈當今圣上并非紂王,他們想青史留名,亂的卻是大明的江山!”
說到此處,微微一頓,隨即朝海瑞施禮致歉,凝聲道:“先生勿怪,學生以為,便連您,也曾有亂政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