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凝望深淵（十一）
就在山門探出它的頭，俏皮的望著我，似乎在說一句歡迎回家時，我突然想明白了自己在石板路上行走時，心中冒出的那個疑惑究竟代表著什么。顫巍巍的轉(zhuǎn)過身去，眼前的石板路突然變得陰森可怖起來，看上去，這并不是一條通往家的路。雖然是艷陽天，但是身后的道觀，卻吹來了一陣凜冽的風(fēng)。我沒有扭過頭去看那扇大門，我害怕自己看過去時，看到的是那條深不見的暗淵。
一屁股坐在自己站立的那級臺階上，目光掃視向我的雙手，雖然看上去紅潤又有光澤，可是突然間很害怕這一切都是假象。盡管身下的石板在經(jīng)過陽光一個正午的炙烤后已經(jīng)囤積了無比的熱量，可是我的整條脊柱卻像是剛從西伯利亞的嚴(yán)冬中回來一樣，寒冷到?jīng)]有任何熱量。
我寧愿相信這一切都是自己的胡思亂想，是因為想得太多卻沒得到答案才開始的一種質(zhì)疑和動搖。就在剛才，我開始懷疑自己最大的謊言是不是我喜歡作為一個道士生存，是不是因為欺騙自己，才把這個職業(yè)當(dāng)成了自己畢生的追求。那么這條石板路，可能就是通向真相的一條路，在此處拾級而上，就一步步的通向了這個虛假的地方，通向了我一直用來欺騙自己的謊言。于是在山路上的時間就變得漫長起來，每一步落下心境都要幾次變化。而等到最后真相出現(xiàn)在了面前，我卻無法接受，轉(zhuǎn)身看向自己的起點，那個已經(jīng)縮成了一個點的起點。
捫心自問，我上山的最主要原因是為了尋求一個落腳之地，是走投無路之下的無奈之選。那么如果拋開這兩個理由，我還會選擇到道觀里做一個清修之士，思考自己未來的方向，思考那些以往根本無法接觸到的，只有處在極高境界的人才會考慮的純理論嗎？會去克制自己的情緒，努力不給別人添麻煩，也不受他人的影響嗎？
我無法給這樣的問題一個答案，我本不是安于現(xiàn)狀的人，在高中三年里，甚至是從初中開始，我就已經(jīng)開始用自己看似不切實際的想法來消磨空閑的時間。思考的東西也都和如今只存空想中的道很相似，都是些玄玄乎乎的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雖然它們沒有入了道門之后我所考慮的事情那么復(fù)雜，但是其中多少還是有著關(guān)聯(lián)?；蛟S只要有了契機(jī)，我還是會作為一個道士活下去?？墒侨绻^是這樣的話，那么一切應(yīng)該都是順理成章的，怎么會給我猶豫的時間。
我從石板路旁隨手拔出一根野草，用指甲慢慢的擠出草莖草葉中的汁水，然后看著纖維和草的肉質(zhì)部分在反復(fù)的揉捻下逐漸分離。我不相信自己的預(yù)感是空穴來風(fēng)，既然他在這個特殊的時間跳躍而出，那么我走過的路上必定有一段的路表之下存在著空洞，導(dǎo)致了不穩(wěn)不平，于是在我心中猶疑不決的時間，發(fā)出了它的回響，作為它存在的證明。
可能我是欺騙了自己一些東西，把這里的某件事情當(dāng)成了一個謊言，來逼迫著自己走上現(xiàn)在的道路。只是不論是什么情況，身后的道觀始終不是什么虎穴龍?zhí)?，過激的反應(yīng)只是自己一時間無法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才采取的自我保護(hù)行動，只是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意識到我的行為不過是遷怒而已。所以回過頭去看上一眼，看到的也只是那一扇普通的山門。
烏黑沉重，在寬大的門面上有著幾個鉚釘，還有著些許塵土沾染其上?；蛟S這就是清修之地，也本就是清修之地，不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深淵，也不是什么陰森恐怖的兇宅。沒有什么陰沉刺骨的寒風(fēng)會從中吹出，也沒有什么會用法術(shù)誘惑人心的妖人，我在這里，是因為應(yīng)該在這里，所以我在這里。確定了這一點，我開始下山，不為了別的，只是卷起那兩匹安安穩(wěn)穩(wěn)的躺在石板路上的布匹。
一路走，卻感覺這樣的路途似曾相識，在上山的那天，也是這樣反復(fù)著走了兩次這條略有些長的山路，那次還背著自己的行李，以及一腔失意。那么看上去，今天的路，可能還要輕松一些。不過即便能夠輕松一些，恐怕也輕松的有限。都是帶著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重量，那么這之間能有多少差異，也就只有自己的心可能會有評判的標(biāo)準(zhǔn)。
然而在卷起散落的布匹時，我突然想到，如果這一個月以來的所有經(jīng)歷就像是這塊布一樣，散落的攤開在心靈的那片原野中，那么如果我作為一個在這上面繡花的工匠，最有可能主動留下瑕疵的地方會是哪里呢？其實這個問題的解答很簡單，必然是在那些世人都不會注意到的小角落里，只有在這樣的地方，騙過自己才有機(jī)會成為可能。如果連外行人都知道哪里不對勁，那么作為親力親為的主導(dǎo)者，必然沒有半分機(jī)會讓自己沉醉其中。
只是想要從偌大的長卷上找出一個小小的瑕疵談何容易，如果是布匹，還可以一寸一寸的用手摸一摸，用指尖去擠壓，看看是哪里在刺痛身體。可是要從長寬高都接近于無限的心中去一點一點的咂摸，找出自己心中的那隱藏在陰影中的一點暗傷，著實太難。畢竟已經(jīng)騙過了自己那么多的時日，現(xiàn)在想要一舉功成，簡直就是不可能。
當(dāng)收拾好了兩卷布匹時，陽光已經(jīng)開始逐漸黯淡，黑夜又要降臨。可能今天疲于奔波，又用肉體直面了兩三個小時的驕陽，只是平時吃晚飯的時間，身體已經(jīng)疲憊不堪，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向我抗議，告知我應(yīng)該早些選擇休息。只是剛剛經(jīng)歷了那樣的二十四個小時，又怎么可能安下心，去得到一場安眠呢？
只是，身體不會欺騙自己，在月亮剛剛露出她如水的面容，接管整個世界的光亮?xí)r，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困意，在最愛的那片草地上，做了一個夢。夢里，能夠選擇所有我想要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