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入東宮,之后又入皇宮,想來斷不可能再如在龜茲這般散漫隨意,恐怕連出宮一趟,都并非易事。
再者,自己此去中原,是頂著龜茲嫡公主的名號,行差踏錯丟得就不只是自己的臉面,而是整個龜茲國的,日后恐怕要步步謹慎,句句當心。
不過,相比于龜茲王庭里那些個的宮娥嬤嬤,秋娘這樣知根知底又機靈得力的自己人,帶去中原總更有些用處。何況她是土生土長的天都人,自能幫襯著做些自己做不了的事。
想到此處,竟也心安起來,卻看見街上兩個熟悉的身影,停在輕云裳前呆了一刻,忽而又猛得抬頭直望向她靠著的窗欞來,白裳裳趕緊閃躲到一邊,也不知被他看到了沒。
心里暗罵:“又是他,這個人真是陰魂不散!三番五次打探,他究竟想干嘛?”
轉而又想想,日后自己是要嫁給他太子長兄的,將來不怕沒有機會整整他,讓他這般孟浪欺人。
一時心下松快,便踱到軟榻上歪著,翻看起近日的賬目來。
因這西探之行,路程并不好走,且不能暴露了蹤跡,李元祈和南華回了驛站,挑了兩個最得力的親衛(wèi),再帶上裴風親自送來的向引,喬裝一番便立即騎馬出了城,趕往姑墨。
朝著西南方向,快馬加鞭趕了一天的路,夜里就到了。
姑墨本為龜茲的屬國,民風民情、一應規(guī)制皆與龜茲相近,夜已深沉卻仍城門大開。
李元祈一行順利入了城,找了家尋常的驛館將就住下。
整日無甚歇息地趕路,一行人都有些疲憊,進了些店里的吃食,便各自安歇,不在話下。
次日一早,李元祈令南華安排下去,一行人用過早,便退了店,在姑墨城里巡看一番。
姑墨到底是小屬國,城里的規(guī)格比龜茲小了一多半,東西南北各一兩條街道,行人也多是匆匆過客,向東或向西運送貨物。
當?shù)匕傩罩b風貌與龜茲相差不大,語言也相通,李元祈想這姑墨看來并無什么可細探之處,便帶著人馬預備趕往疏勒。
可在路過一個酒肆時,遠遠便瞧見圍著一群人,聽著聲仿佛是有人在爭論著什么。
突然想起,裴風說過,姑墨有位能言善辯的俗家?guī)煾?,頗樂于與人在街頭辯論,也不拘于佛法要義,什么話到他嘴里,都能辯出個花樣來,想來沒準兒就是這位了。
于是帶著人馬,湊到人群中去。
但見之內卻有兩人,一位天竺長相的男子,四十歲上下的年紀,頭上已有些油禿,滿臉的絡腮胡子,穿著麻布的胡服,斜坐在一張條椅上。赤著足,一腳踩在條椅,另一只就隨意搭在桌腿子邊,好不散漫放浪。
再瞧另一位,看著不過二十多歲,突厥人的樣貌,雖也穿著販夫走卒里時興的胡服樣式,卻看得出來,面料質地頗為講究。
相比于仰著的那位老兒,這年輕公子清清爽爽立在那里,但卻不知為何憋紅了臉,怒目沖著那仰在長凳上的人。
正對這陣仗看得迷糊,只見那位站著的公子開口道:“無論如何,突厥與龜茲是上百年的交情,如今王上招呼也不打,便答應把嫡公主嫁去中原,在突厥人眼里,恐怕是有失信義。更何況,這嫡公主,還是先王后的骨血,管突厥可汗還要喚一聲阿公……”
“哈哈哈……如果這么個算法,如今的突厥可汗,還要管被他阿公砍了頭的先可汗叫一聲叔父呢。小事論情,大事論利,國之事,皆是萬萬人的身家性命,若都計較這些個虛頭八腦的物什,如何長治久安、百姓安居?”那長凳上的散漫人一面打扇,一面淡淡地說。
那年輕公子仍舊不服,抓了話頭過去:“法師說得對,國事皆是萬萬條命,龜茲自古就在中原與突厥間搖擺。近百來年,突厥日益興旺,勢力也越發(fā)寬闊,不說別的,就是咱們這西境三十六國,也無一不在突厥王庭的羽翼下,故而龜茲也才歸順于突厥。如今貿(mào)然背離了,突厥鐵騎不出三日便能揮師南下,等到中原人趕來,龜茲早就生靈涂炭、夷為平地了?!?p> 本是湊熱鬧的眾人一聽,覺得這公子說得不錯。
畢竟突厥盤踞在西境多年,這里又離突厥王帳不到千里,若論地域上的便利,還是突厥更勝一籌,中原天都隔得山遠水遠,等著戰(zhàn)況消息傳遞,一來一去,黃花菜都涼了。
于是紛紛點頭贊同,七嘴八舌怨怪起王上與中原和親的決定。
卻聽那散人倒是不慌不忙,只是冷哼兩聲,站起身來走向這些人,猛抓住一位看客的衣襟子,嚇得那人大呼:“你這老兒,這是要做什么?”
但見散人面露譏笑,問說:“你這衫子頗為金貴,敢問是哪里來的?”
那人一聽,頗為神氣,把散人那不干不凈的手打開,拍了拍被他摸了地方說:“算你有眼力,這是中原上好的緞料……”
還沒等那人說完,散人轉了臉又問旁邊的一位婦人:“這位美嬌娘,你涂的這胭脂水粉,煞是好看,老遠都能聞著香,請問是從哪里來的?”
這婦人聽他這般夸贊,一時羞紅了臉,卻也有幾分得意,軟聲說道:“這是我家當家前兒個在一中原販子手里買的,說是天都最時興的顏色?!?p> 那散人聽完,笑臉又朝向那位與他爭辯的公子,盯著這公子腰間的佩劍,忽而走近跟前,嚯得一聲抽出那劍來,對著光看了看劍鋒,只見寒光凜凜,頗為鋒利。
那公子嚇了一跳,還未張口,卻聽散人問道:“敢問公子,這把寶劍,又是從何處得來?”
公子知道他認出了這把寶劍來自中原,并不愿直接答他的話,耿著脖子紅著臉說:“就算這些東西都來自中原又如何?中原是地產(chǎn)豐沛,這些年的往來貿(mào)易亦是四通八達,可并不能改變它天高皇帝遠、對西境的管轄鞭長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