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長安按仙界時辰已近辰時,而人間正好是午后!剛回秘境,便見綠汐留下的訊息:
“公主,我回來了,大君桓撥不知所在,我現(xiàn)在去南冥?!?p> 這雖是早已料到的結局,然而乍然聽聞,還是心頭一酸。
小樹仙綠汐修行淺薄,若非念著樹族大君桓撥,她在始影星必定難以生存下來。如今她必定是要族人下落的,便給她留下一念,讓她著意打探藍翎。
細細思量,北冥當年功震天下,我和琯朗被流放,不論有無陰謀,能打擊北冥,昆侖、蓬萊和南冥,甚至天庭,他們即便不推波助瀾,也是樂見其成。
那么若有人陷害,要查到幕后主謀就更難了!
可現(xiàn)在有了一個突破口,昆南?。】磥砭G汐說得對,我和琯朗,的確有可能是被冤枉了。
想明白了這一層,心頭反覺輕松,可毫無征兆的,始影星那無盡的黑暗和荒涼忽然沖上了腦門,那永遠回不來的恐懼和心悸忽然奔涌而來……
閉緊了眼睛再睜開,軒敞的大廳疏窗闊朗,沿窗戶掛滿了我的畫作,一扇窗下琴桌一床,上放一張伏羲琴!另一邊幾榻簡明,綠汐十分精細插了幾支我不認識的花擺在案上!
窗外春色入眼,青山隱隱湖水悠悠……
可這都是假的假的,是我造出來的……
我要回北冥待在極致冷冽的深海里,那里是最靜謐的,卻是五彩斑斕一般熱鬧的……
不,我不能回北冥……
水,我要喝水,我不要一個人待著?。?p> 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間,對,我去茶舍,我要喝茶,喝茶……
茶舍清凈古樸,竹屋竹籬,小廳里的壁上還掛了幾支竹筒,種了好些新鮮花卉,青紗帳碧竹簾,放開耳朵聽著看著窗外小販們沿街叫賣,小孩子們嬉笑追逐的聲音,終于按捺住了驚懼的心!
伙計提來了熱水,點好了茶剛退出去,伸手持杯,尚未入口,便見對面飄來一個紅色的影子!
一雙瑞鳳眼抽筋似的眨了眨,嘴角夸張的向臉頰方向一揚,臉頰上勾勒出兩道深深的溝壑,玉骨扇一搖,眼中光亮微閃,眼下臥蟬分明:
“你是有多笨,跟我都能跟丟?!”
“誰叫你那么難看,看一眼還得找個湖泊洗眼睛!”
“昨日你明明看到我喝醉了,還轉身就走,你離開北冥那么久,心還那么冷!冰山!”
“我這是第二次救你了,你都沒謝我!酒鬼!”
炎珝瞅著我,哽咽著道:
“影妹……”
他迎上來要抱我,我手臂一伸抵在他胸口,炎珝舞著雙手怪叫道: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抱到你!”
那我們豈不是要被人圍觀?
一念畢,已拉著炎珝身在秘境中!炎珝驚訝的縮回了手,睜大了眼睛到處瞧:
“唔,不像狗窩嘛,轉性了?”
“滾!”
“咦,你什么時候開始彈琴了?”
炎珝站在琴邊伸出黑漆漆的巨爪就刨!
“我北冥先祖伏羲的琴,不許碰!”
有了此琴,有了筆墨顏料,在始影星的日子便好過多了。
炎珝不依不饒滿臉嫌棄卻又迅疾的刨了一爪子發(fā)出一陣亂音才撇撇嘴道:
“這就是你的藏身處?我在這附近晃蕩了那么久都沒發(fā)現(xiàn)。喔,這一沓是什么?這么多畫,咦,好多琯朗!你怎么也學商皓,筆下永遠是一個人?哼,也不畫一畫我么?咦……”
墻上是一幅足有數(shù)丈長,一丈寬的巨畫,炎珝終于凝目駐足。
清晨的萬道霞光灑在云層間,腳下是昆侖連綿的山脈。琯朗白衣飄然,衣上飛龍云紋淡淡流轉,白玉琯橫在唇邊,似有清音流蕩耳際;我站在他身旁,艾綠衫裙,衣帶飄飛在琯朗身前,出云劍下漫天飛雪冰霜;瑤姬一襲黑衣,眉間玄色長劍與秀媚的眼睛相應凝輝,英姿颯爽;炎珝身著無瑕的靛青色飛云流水紋寬袍大袖衫,烈焰劍光耀長空,陽剛十足的臉上凜然有光!
可惜他轉眼就扯著我的衣袖指著畫亂嚷:
“你怎么畫的,瑞鳳眼你會不會畫?還有我修長的手指,怎么搞得像抽筋似的,哎呀,琯朗也沒畫多好嘛,好極好極,他人呢?”
凝望畫中人,浩渺神姿,孤逸出塵,然心頭忽然掠過一陣心悸,忙掩飾道:
“尚未見到!”
“喔,我看他是怕回來吧,你瞧你這滿屋子的畫,誰受得了?”
“要你管!”
“疼疼疼疼疼……啊,在此畫前,當浮一大白!人生快意,莫過于此!”
炎珝翻身側躺在地上,曲臂撐額,悠哉悠哉道:
“唔,這個角度……我真好看!”
拿了兩只青瓷盞的我,腳下幾乎要打個趔趄。
翻個白眼斟了酒,炎珝驚叫:“你還會給我斟酒,嘖嘖,不會有毒吧?”
指尖微動,將壺中的一掬酒凝成一顆小丸子,丟進他手中的杯子里!
“這是虺族人當年在大荒山用女媧娘娘煉石補天的天爐煉的摧心丹,無色無味,一粒摧心,肝腸寸斷!綠汐給我的,你敢喝嗎?”
炎珝端起杯子就一飲而盡,大笑道:
“這么刺激的酒?影妹,還是你了解我!”
若說蓬萊公主云襄是仙界八卦第一人,那炎珝便是仙界尋刺激第一人!不過我并不十分了解瑤姬,他們二人,不知誰更瘋狂!
炎珝忽然定定的看著我,眼中霧蒙蒙的有光:
“影妹,那里……”
這個人人都會問的問題,我早想好了答案,而且一絲謊也沒有!
“我有九百多年都在沉睡,沒受什么苦。”
果然炎珝眼中掠過一絲似有若無的欣慰。
心中一動,秘境有動靜,唔,用了心法的,自然是綠汐。
“公主,世子!”
綠汐一襲松花綠如霧長衫,笑語吟吟,開懷的看著我——我們兩人都能安然無恙,實在是意外之喜!
“太好了,綠汐姑娘回來了,正好,你們住這不安全,我有個好地方,比這秘境可強太多了!”
他竟要我們離開,那么……
“藍翎那天也認出我了?”
炎珝避開了我的眼神,垂了眼簾沉吟道:
“這里不止我們會來,還是搬走的好?!?p> 這話的意思,藍翎是友非敵?
“世子,我在南冥聽到一個消息,南冥王他似乎……”
“什么?”
“是否確切我也不知,聽聞南冥王身體微恙……”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綠汐,她如此不友善是要做什么?
炎珝躊躇著望著窗外的青山隱隱,眸中映著衣衫的胭脂紅暗淡了一些,不過一瞬,他便恢復如常:
“影妹,我先帶你去看一個地方,綠汐姑娘也一起!”
綠汐不加思索拒絕了,看似陳述,實則詢問的看著炎珝:
“多謝世子。我想找我的族人,還有我們大君桓撥!”
炎珝一怔,蹙眉道:
“當初……這么些年,很抱歉,我也未曾聽聞桓撥的消息?!?p> 綠汐雖是微笑著點點頭,眸底有一絲黯然,嘴角些微有一抹自嘲。
她的長相是樹族中常有的清麗婉媚,清瘦的身子看似柔弱,我卻深知她內心自有主張,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炎珝看了我們一眼,難得善解人意的拱手道:
“影妹我在外面等你?!?p> 言畢飄然出去,我眼珠不錯的瞪著綠汐。
她修為淺薄,能在始影星活下來已屬不易,支撐著她那一口氣的,就是她的大君桓撥!可我們相依為命一萬年,她從不曾如此魯莽過!
“南冥王病體沉重……公主,炎珝世子早晚要面對的。九百年前,炎珝世子忽然掛印出走,浪跡人間仙界。南冥王數(shù)度要立二王子成若為世子,成若不從?!?p> 炎珝怎會任性到放任南冥內部動蕩?難道有什么不可解的因由?不論為何,既然他不想面對,綠汐便不該逼他!
“可我們回來之前曾經(jīng)商議過,任何事情不能操之過急!”
“公主你太善良了,你不知道炎珝世子是在利用你的善良嗎?當初你不也是為了他才沒有將南冥的丑聞公之于眾?到如今你還要被他利用?”
“人心是有不堪,可是你也把人想得太不堪了。炎珝皎皎君子……”
“公主,炎珝世子必須在你和南冥之間作出選擇!”
“你讓他怎么選,他不管是不是世子,都必須站在南冥的立場上!”
“既然公主明白,為何還要阻止我?公主難道忘了為了救紈紈小公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到如今你還幫他護住南冥,你是不是瘋了?!”
我從未見過綠汐如此急躁,胸脯急劇的起伏著,眼眶通紅,卻倔強的隱忍著不讓眼淚溢出眼眶!
心中一軟,易地而處,我不能比她更理智,握著她的手,等著她顫抖的身子漸漸平靜下來。
“綠汐,仙界如今情形不明,我們……輸不起……”
綠汐清婉的眼里掠過一絲緊張,咬咬唇道:
“我在蓬萊查到一些事,公主應該會有興趣。只是我進不去蓬萊幽暗森林,這是尚未修成人形的樹族傳遞給我的信息?!?p> 言畢抬手一揚,窗外樹葉紛紛,在廳中聚成了兩個人形,顯見得發(fā)帶橫飛手握長笛的是藍翎,束發(fā)戴冠提著酒的是炎珝。
綠汐道:“這是陰山之役前兩天。”
樹葉組成的炎珝道:
“藍翎兄,這醉東風酒,須得用鸚鵡杯,那酒的醇厚含香才是綿綿不絕;這秋露白么,用梨花盞盛來,淡香飄散,沁人心脾;這海棠春用這個玉杯,你瞧,鮮艷嬌嫩,婉約可愛。藍翎兄,你想喝哪種?或者都嘗一嘗,你獨自在此,真是人生寂寞如雪,怎么過得下去,來來來,我給你介紹個摯友,酒,呵呵……”
藍翎一言不發(fā),樹葉堆成的臉亦是冷傲無比。
綠汐拂散了樹葉,重新歸攏:
“這是陰山之役前一天?!?p> 炎珝提著酒壺斟酒,在藍翎的寶地紫墟,對著每一棵奇花異草逐一敬酒,稱兄道弟,藍翎依舊冷眼旁觀。
“然后是二十年后?!?p> 藍翎依舊端坐著,袖手握笛,雖然一言不發(fā),卻似有憂色。
炎珝竟然也默默坐著,舉杯邀藍翎,藍翎并未回應,炎珝默然飲下,然后繼續(xù)自斟自飲,良久酒壇告罄,炎珝默默坐了半晌,起身飄然而去。
藍翎抬起頭,看著炎珝離去的背影,將面前的一杯酒端起來一飲而盡。
綠葉紛紛散去,讓人心生惆悵。
陰山之役前,我們聽命休息,炎珝兩度去幽暗森林,他對收伏藍翎的確像是志在必得,可二十年后,為什么是二十年后才去第三次,且如此頹唐?藍翎又是如何去了南冥,聽命于南冥王的?
“公主見著了藍先生,他還好嗎?”
綠汐對藍翎比我更了解,可她的眼眸神情中,也無一絲關切之意。
“好與不好,我也難以判斷。他聽命于南冥王跟蹤炎珝……哦,對了,昆侖陰山,你去那里看看?!?p> 將昆南的事說給她聽,也許她能查到些什么。
“好??墒枪?,就像仙界沒有人會在意青松族一樣,北冥公主是否有冤屈也無人在意。現(xiàn)在炎珝世子……昆南的事,難道沒可能是他知道你跟著他,故意要讓你信任……公主……如果炎珝世子有任何不妥,你要當機立斷……”
綠汐言語懇切,眸中盡含著綿綿關切,我知道她為了我考慮,可以不惜懷疑任何人,可她說到“當機立斷”時露出的殺意,著實讓我心頭一驚。
難道我要懷疑炎珝嗎?
我不愿意懷疑我身邊的任何人。
在這后山準備了兩處秘境,一處在竹林間,另一處在溪水回轉之處。原是備著其中一處被發(fā)現(xiàn),也難以料到我們會在危險之處另設藏身之所。可現(xiàn)在,我和綠汐下一次再見面,只能是在溪水之側的秘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