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掌門逝
繞過浩瀚的書海,大殿的最深處另有一間偏殿,整個殿內(nèi)空無一物,只在最中心放了四個蒲團。其中一個蒲團上盤坐著一個身穿灰色道袍的老人,老人雙目緊閉,滿頭的白發(fā)被梳理的整整齊齊,結(jié)印而坐時,道家追求的清凈無為莫過于此。
老人叫做乾元。
并非是因為他是道門分支長生劍宗的掌門,才叫這個名字,八十多年前他進京趕考時,還曾和相伴的同窗抱怨過這個名字,說自己明明一心向仕,父母卻為自己取了這么一個清凈無為的名字,實在是有所不搭。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流落于此,被前任掌門的琴音所吸引,嘆其高山流水之意,兩人相見恨晚,互為知己。落腳于此過后,自己每日的工作便是在此間大殿整理藏書,閑暇之余陪好友彈琴做賦。再后來,那個人便老死了,自己的生活也只剩下清掃與讀書。
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伴隨自己一生,但三十年前邪道來犯,掌門戰(zhàn)死,宗門長老更是十死其七,當(dāng)自己抱著必死的決心出去迎敵時,才發(fā)現(xiàn)那些人居然都不是自己的一劍之?dāng)场觼y結(jié)束之后,他便成了長生劍宗這一代的掌門。
那個時候他才明白,原來一啄一飲,自有天意,包括,他成為掌門,包括,他收陸明淵為弟子。
“祖師?!币坏乐裳诺暮艉按驍嗔怂乃季w,張開緊閉的雙眼,陸明淵和清平到了。
隨手拿了一個蒲團,陸明淵盤膝坐下,然后便閉上了左眼,好似已然入定。一旁的清平倒是拘謹(jǐn)了很多,十分端正的坐在一旁,雙眼一眨不眨。
至此,殿里的四蒲團已經(jīng)做了三個人,而剩下的那個人,今日大概率是不會回來了,這場最后的談話,也應(yīng)該開始了。
沒有任何廢話,乾元開始向兩人問話,內(nèi)容多是關(guān)于宗門的日常,包括這段時間內(nèi)各堂的花銷,長生殿要如何翻修,某位師叔修為已至先天圓滿,是否應(yīng)該給與長老之位,各堂口近日的討論情況……至始至終,陸明淵的眼睛都沒有睜開,好似已然睡著。
一個時辰之后,乾元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說道:“這些事,你處理的很好,劍宗有思羽,思羽之后又有你,我很放心?!?p> 揮手示意清平退開,并轉(zhuǎn)頭看向一旁閉目養(yǎng)神的陸明淵說道:“那件事情,考慮的怎么樣了?”
“我拒絕”只見陸明淵緩緩睜開左眼說道。
“思羽至今也沒有回來,你應(yīng)該明白他的意思,他當(dāng)年希望你能接手這個掌門的位置,放下過往的一切,于是便順應(yīng)局勢,拿了天道盟的召集令,去了玉門關(guān)?!?p> “掌門之位,師兄比我更合適?!标懨鳒Y依舊開口回絕,并且說完他便繼續(xù)閉上了眼睛。
……
“唉……”一聲長嘆,乾元放棄了說服面前的弟子,這么多年了,面前的少年好似對什么都無所謂,問他火鍋吃白湯紅湯,他說隨便;問他蘋果要脆的還是沙的,他說隨便;豆腐腦要喝甜的還是咸的,還是隨便,唯獨在這件事情上認(rèn)死理,死活不肯低頭。
于是他只得再次把頭看向清平說道:“那掌門之位便交給你師傅了,算算時間,他也快回來了?!?p> “是。”清平拘謹(jǐn)?shù)拇鸬馈?p> “坦然些,將來你也要做劍宗的掌門,扭扭捏捏成何體統(tǒng)?”
饒是清平道心清凈堅定,遇事沉穩(wěn),此刻也被驚的說不出話來,掌門之位豈是兒戲,我一個女子,哪是祖師您說我當(dāng)我便能當(dāng)?shù)模?p> 正當(dāng)他想要開口說些什么,肺腑所受的傷突然發(fā)作,于是猛的咳嗽了一聲。
乾元眉頭微皺說道:“怎么受傷了,把手伸出來?!?p> “是,師祖。”說著清平便伸出了右手。
“肺腑受到了震蕩,不過已經(jīng)被一股內(nèi)力所疏通了,而且這股內(nèi)力內(nèi)蘊生機,正在引導(dǎo)你的傷口自我愈合,想來來的路上你師叔已經(jīng)幫你療過傷了吧?!?p> “回祖師的話,的確是如此?!?p> “誰人所傷?”
“律堂的簡孟師兄?!?p> ……
……
“這群蠢貨……,祖師都已經(jīng)把道理寫在長生劍典的第一頁了,怎么就還是看不透這些呢?”
“如此說來,曹城和辛陽云兩人今日只怕也不會再來見我了。”
“是的,祖師,兩位師叔祖已于多日前邊宣布了閉死關(guān)。”
“這是不敢來見我嗎?這么多年了,還是放不下那件事嗎?有什么意義呢?不是他們的終歸不是他們的?!崩先四剜?。
似乎是有些意興闌珊,老人不愿再繼這個話題聊下去,于是便想換個話題,可是思來想去,才發(fā)現(xiàn)要說的其實都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在不得志之際遇到一生的至交,在宗門覆滅之際恰好能站出來力挽狂瀾,臨近終老,又收到了兩個如此出色的弟子,一生的所學(xué)得以傳承,那么自己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想到這里,他又看向了一旁閉目凝神的陸明淵,寬大的道袍依舊難掩其消瘦的身材,一雙手完全沒有屬于這個階段的稚嫩感,上面全是錯亂的疤痕,最令人在意的莫過于少年劉海下空洞的右眼,昏暗的大殿內(nèi)顯得極為恐怖。
陸明淵是方思羽撿回來的,這個小徒弟的過去,這么些年了他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下,知道的越多,便越是感到恐懼,并且憐惜。很難想象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獨自從揚州逃亡到梁州,說是千山萬水也不為過。
自己活著的時候尚且還能照顧他一二,如今自己就要死了,他又將何去何從?
想到這里,他緩緩開口道:“你的過去,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勸你放下?!?p> 聽到這句話,陸明淵猛的睜開眼睛,整個身體開始顫抖。
“師傅,不要再說了,這是我的命?!?p> 面前的老人依舊不管不顧,反而伸出左手,緩緩摸向陸明淵的臉,那只手瘦骨嶙峋的,而且還布滿了突起的血管,但陸明淵并沒有躲避,反而任由那只手摸向自己的臉。老人的拇指在他的臉上來回?fù)崦秃孟褚晃桓赣H撫摸新生的孩子的臉頰,傳達著那種無法言喻的愛意。
“放不下就別放下,順應(yīng)命運是一種命運,反抗命運也是一種命運,這兩者如何選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
“我相信終有一天你能獲得真正的平靜,到了那個時候,就回家吧。”
說完這些,老人自顧自的站了起來,推開了想要攙扶他的清平,顫顫巍巍的往外面走去。
離開那間空曠的偏殿,便來到了更外面的主殿,殿內(nèi)整整齊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有各類術(shù)法心得,也有劍招功法,便是江湖之上的奇人軼事,這里也都搜集了很多。
在殿內(nèi)緩緩轉(zhuǎn)了一圈,跟這些相伴多年的老友一一道別,老人向著更光明的外界走去。
殿外的大雨已經(jīng)停了,兔子從洞里重新鉆了出來,樹上的麻雀再次起飛,一只蜻蜓飛落到不遠處的水塘,不停的煽動著翅膀,整個世界開始重新煥發(fā)出生機。
世界在這一刻變得十分的美好,不對,世界本就是美好的。
老人就這樣站在門口,站在光明里,站在這個世界里,渾濁的雙眼里滿是對這個世界的熱愛與向往,他還不想死。
修道到了他這樣境界的人又怎么會害怕死亡?但是往往越是境界高深的人,越是不愿意安然死去,非是貪生怕死,而是洞悉了這世間的美好,怎愿輕易離去。
“若是思羽也在,那該多好?!闭f完,老人緩緩合上雙眼,氣息越來越低,直至消失無蹤。
長生劍宗第九任掌門就此離世。
陸明淵依舊盤坐在側(cè)殿,腰伸的筆直,雙目緊閉,雙手握拳放于膝蓋,調(diào)身、調(diào)心、調(diào)意,好似一尊雕像。整個偏殿現(xiàn)在只剩他一人,整個世界也仿佛只剩他一人。
雨后的第一縷陽光透過偏殿的窗口灑落下來,灑落在他的側(cè)臉,將他映襯的極為落寂。
清平的哭喊聲從外面?zhèn)鱽?,于是他知道師傅?yīng)該是已經(jīng)走了。
他的表情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有那只不斷跳動的左眼,表明他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
緩緩起身,松開那雙沾滿鮮血的手,他準(zhǔn)備去辦事了。
還有許許多多的麻煩等著他處理,師兄不在,他便是最大的,那么自然就需要自己來把所有的重任擔(dān)上,比如師傅的葬禮儀式,比如兩位師叔的問題如何解決,比如之后的掌門之位到底歸誰……
為師父的死而傷心流淚,這種事大概也只有清平這樣的小姑娘才做的出來吧?真是不成熟。想到這里,他推開了側(cè)殿的大門,向外走去。
師傅死前的話依舊回響在他的腦中,他心想這算什么?自己準(zhǔn)備了十年,連命都不打算要了,師傅你卻突然要我活自己的人生,這樣的話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這樣的要求自己又怎么可能答應(yīng),于是他慢慢走到乾元的身前,慢慢低下頭說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