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屋內(nèi)亮起油燈,將人影拉得修長,與漆黑的夜相襯。
“李叔,我爹怎么樣了?”
二柱子焦急,望著床前把脈的鶴發(fā)老者,不停追問。
李叔面色凝重,擺了擺手,示意他噓聲,自己的兩條長眉,快要擰成麻花。
他年輕時,曾在鎮(zhèn)上醫(yī)館做過學徒,懂醫(yī),往日里瞧個傷風感冒還成,今日這病……
思來想去,李叔心下有了眉目,眨巴著眼,重嘆了口氣:
“二柱子,你先別急,你爹呀,就是氣急攻心,加上歲數(shù)大了,一時昏厥,應該……沒有什么大礙。”
李叔說話停頓,欲言又止。
“謝謝李叔,謝謝李叔!”二柱子不停行禮,感激不盡。
“好啦孩子,咱爺倆就別客氣了,時候不早啦,我也該回去了。”
李叔扶起二柱子,點了點頭,徑直往門外走去。
眼見李叔精赤著上身,僅著褻褲,二柱子就覺心中過意不去:
“李叔,真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攪你,我送送你吧。”
“不用啦孩子,好生陪陪你爹吧,多陪陪他,??!我走了?!?p> 李叔意味深長的拍了拍二柱子的肩膀,就此離開。
慢慢湊到床前,看著滿頭白發(fā),面容枯槁的父親,二柱子心頭一酸,無聲落淚。
他埋怨自己沒本事,無法常伴左右,讓老父親受了這般大的苦難。
“二柱子!”
阿艷在身后喚了一聲,面色有些不自然:“你車馬勞頓的,還是我來看著爹吧?!?p> “我沒事,阿艷,你先回去睡吧。”二柱子緊握住父親的手,頭也未回。
“哎,那……那我先回去睡了?!卑⑵G神色慌亂,又撇了床上的一眼老者。
“等一下?!?p> 二柱子想起來先前之事,問道:“阿艷,我來時,好像看到有人從家里跑出來?”
“好……好像……”
阿艷眼珠一轉(zhuǎn),道:“家里好像是招了賊,對!就是招賊了。那賊被爹撞到,正想著去抓,剛巧又碰到你回來?!?p> “招賊?可有丟了什么東西?”二柱子又問。
“沒有吧,那賊剛來就被爹發(fā)現(xiàn)了。”阿艷緩了口氣,眼睛不住的左右亂瞟。
“那就好,阿艷,你快回去睡吧,我等爹醒了再睡?!倍有奶郯⑵G,怕她熬壞了身子。
“哎,那我走了。”
……
……
時過午夜,草房內(nèi)黑漆漆一片,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輕響。
阿艷收拾好細軟,蹲在門口。
只待過了三更,眾人睡熟后連夜離開,否則,老人醒來,道出那事,只怕自己與勇哥都得浸了豬籠去。
……
時過二更。
聞聽父親無事,二柱子心下大安,困意襲來,再支撐不住,打起瞌睡。
“嗬……嗬……”
一陣輕響將他驚醒,揉了揉眼,只見父親已醒來。雙目圓睜,似有千言萬語,偏口不能言,急得他滿臉漲紅。
“爹!”
二柱子滿臉驚喜,撲到父親懷中:“爹,你醒啦!我是二柱子呀?!?p> 那為父的一股心酸,再忍不住流下一滴濁淚,多想轉(zhuǎn)過頭,去看看這個日思夜想的兒子。
多想問問他,在外面有多辛苦,可吃得飽,穿得暖,卻動彈不得,哪怕是一根手指。
二柱子慌了神,頃刻間,眼角噙滿淚水:“爹,你看看我呀,爹!我是二柱子,我是二柱子呀!”
這一聲喊,驚動了躲在隔壁的阿艷,她面露疑色,悄沒聲息的繼續(xù)偷聽。
若是老人就此一命嗚呼,大可不必再逃走。擔驚受怕不說,還會給娘家人臉上蒙羞。
唉,自從嫁給二柱子這個憨人,也沒過上幾天開心日子。
自他那個短命姐姐死后,日子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阿艷心中叫苦不迭,一門心思的想改嫁,偏又沒個正當理由,怕人背后閑話。
村里多有人議論,說阿艷貌美,不喜歡相貌普通、老實巴交的二柱子,無非是貪他些小財,才愿意嫁過來。
可二柱子是打心眼兒里喜歡,半點粗重的活都舍不得她做,每每見她那俏生生的臉蛋兒,就心生歡喜。
偏是口笨舌愚,說不出那些子討巧的話兒來,哄阿艷開心,只會傻笑。
“嘭!”
院門猛的拉開,重重的撞在門墩上,二柱子飛也似的往李叔家跑。
阿艷聽得真切,感覺二柱子走遠,眉眼一轉(zhuǎn),也推開門進了隔壁的房間,看了老人一眼,怯生生的喚道:“爹……爹……”
……
……
“李叔,快開門,李叔!”
二柱子死命拍打著掉了漆得木門,吼道:“李叔,快開門吶,我是二柱子!”
屋內(nèi)亮起了燈,李叔拿起衣服,邊穿邊走:“二柱子,都這么晚了,可是又出了啥事兒?”
門剛被打開,二柱子抓住李叔手腕就往外拖:“李叔,快,快走,我爹他……他快不行了!你一定要救救他!”
說到最后,帶著哭腔。
李叔被拉著跑了一段路,拍拍二柱子手背,語重心長:“二柱子,二柱子,叔跟你說個事?!?p> “這都啥時候了,等救了我爹再說,成不成?!”
二柱子繼續(xù)往前走。
“哎呀,二柱子!”
李叔猛甩開他的手,扶住二柱子肩膀,哀聲道:
“二柱子,叔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也知你是個堅強的孩子,這件事……你要早做準備?!?p> 二柱子愣了愣:“叔……你這話何意?”
“唉!”
李叔嘆了口氣,滿臉悲痛:“先前替你爹把脈,我就知他快不行了,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沒成想,他……他竟然走的這么快!”
二柱子晃了晃身子,險些摔倒。他突然跪伏在地,不停向李叔叩首。
土路上多有碎石,腦門被磕破,流出血來。
他也不覺痛。
“叔,叔,求求你救救我爹,求求你!我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也一定會報答你的?!?p> “二柱子,你這是做什么?”
李叔慌忙去阻,卻拉他不動:“二柱子啊,你莫要再這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要學會接受。”
二柱子充耳未聞,繼續(xù)叩首。
李叔焦急,心下一狠,揚起胳膊打了他一巴掌:“二柱子,你清醒一點!”
受了這一巴掌,二柱子也未覺痛,也不再叩首,抱住李叔,放聲大哭。
待他情緒稍有緩和,李叔拍著他后背,安慰道:“二柱子,走吧,去看你爹最后一眼?!?p> “爹!”
回想起老父親,二柱子又紅了眼框,大吼了一聲,急忙往家中跑去。
……
……
剛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阿艷站在門口,掩面而泣。
瞧著二柱子回來,哭得更厲害:“二柱子!爹……爹他……走了!”
二柱子頹然跪在床前,握住老父親的手,眼淚流淌。
心間痛楚,偏哭不出聲來,看父親黝黑的臉龐,瘦骨嶙峋的身體,心如刀割。
記得年幼時,你常背我在肩,滿院玩耍。
每次哭泣,你都會摟我在懷,哄我開心。
闌珊學步時,你溫柔的笑臉。
你為我操勞一生,沒享過一天清福,為人子女尚未報答……如今卻已天人兩隔。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二柱子滿心痛楚,滿心哀傷。
以后也再見不到父親偉岸的身影,寬闊的臂膀,為自己遮風擋雨,做自己暖心的港灣。
余下一具冰冷冷的尸體,好生難過,好生哀愁。
……
……
三日后。
二柱子披麻戴孝,守在靈前,呆愣愣的看著油碗里的火苗,不時“啪嗒”一聲,爆起燈花,隨風搖曳,帶走他的思緒,沒能帶走哀傷。
他花光掙來的錢,風風光光的給父親辦了葬禮。
生前未能盡孝,死后再如何大操大辦……無濟于事,徒為心安罷。
搭就的靈棚隨著微風起伏,陽光刺眼,卻失了酷熱,掛在天空,形同虛設(shè)。
一切都顯得灰暗,如同飽經(jīng)歲月的老舊畫卷,斑駁不堪。
來往的賓客紛紛祭奠,二柱子機械般叩首答禮。
他面黃如土,目光呆滯,沉浸在悲傷中,無法自拔。
眾人見他模樣,皆是鼻頭一酸,險些掉淚。
入夜,賓客逐漸散去,村里來幫忙的壯年也都回家休息。
阿艷看著依舊傻跪在靈前的二柱子,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沒出息就是沒出息,一丁點受不得打擊!
她快步回到房間,猛得關(guān)上房門。
才剛坐下,又開始思念勇哥。
如今二柱子在家操辦喪事,幾日不得幽會,叫她心中牽掛,好生想念。
夜色漸濃,二柱子再支撐不住疲倦的身體,一頭抵在棺材上,昏睡過去。
夢中,他變回那個憨頭憨腦的少年,父親依舊坐在大門口,笑呵呵的打著草鞋……
次日未時,到了出殯下葬的時候。
二柱子抱著父親的靈牌走在前首,一路紙錢飛揚,哀樂四起。更有腰扎白綾的八名壯漢抬著棺材,陣勢浩蕩,朝著西山走去。
旅途稍遠,每每落棺休憩,二柱子便返身跪在路上,怔怔的看著棺材。
此次一別,便真真再也不得相見。
直至申時,一行人才到達指定的地點下棺。
這里位處西山半腰,風景談不上秀麗,卻是村里常年埋墳之所,整座大山零零散散,也葬有十數(shù)座墳。
看著棺材慢慢放進土坑,被黃土逐漸掩埋。
二柱子滿面哀容,難以名狀的悲痛占據(jù)身心,便如利刃剜去心臟,又似巨錘直擊胸口。
父親年不過五十,卻已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
他愁白了頭發(fā),熬黃了雙眼,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撐起一片天空,留給二柱子更多的依靠,更多的溫暖。
如今這片天塌了,埋骨西山,隨歲月流逝,一去不返。
……
……
西山臨近便是東山,正是有了這半面環(huán)抱的兩座大山,村名才叫做留山村。
西山常有人往返砍柴、采藥來維持生計。
東山則不同,那里……從未有人敢靠近。
村子建立百年,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
留山村本就一座西山,某日夜間天降流光,墜落在此地,便成了東山。
東山物產(chǎn)豐富,常有人前去采挖草藥礦石,發(fā)一筆小財。
起初并無甚異常,之后去的人越發(fā)多了,似乎驚動了里面的鬼怪,一夜之間死了一十七人。
更有甚者傳言,親眼所見山中有惡鬼游蕩,此山是專門用來鎮(zhèn)壓惡鬼所成,出于對鬼神的恐懼,便再也無人敢靠近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