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連綿的雨,四方的天井。青石板上擺著挺拔的松柏,針葉青翠欲滴;天井中央褐色陶瓷水缸里荷花怒放,荷葉上的水滴化成珍珠線,點點落水,四五條紅白相間的金魚暢游其間;天井的角落里,散落著三四株春蘭,已經(jīng)枯黃大半,只剩少許細長的葉片仍倔強地挺立著;密密的雨簾外,一位上身白色汗衫,下身黃色熱褲的少年悄然佇立。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是誰發(fā)出的嘆息聲,聲聲入耳卻無跡可尋。她跳下天井,朝對面奔去,眼看著到了少年跟前,腳底忽然一個打滑,整個人重重地倒在覆滿青苔的地面上。
夏綠如驚醒過來,用手敲了敲頭,輕聲嘟囔了一句:“怎么又做這樣的夢?”她揉著眼睛往窗外看去:灰蒙蒙的天,惱人的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下了起來。
“起床啦!”她的室友兼房東金雅娟探進頭來,“再不起來,我可把好吃的給果凍了?!苯鹧啪昶つw白皙,身材圓潤,架著副方框金絲邊眼鏡,鏡片后一對烏溜溜的眼睛,一身書卷氣。聽到有好吃的,夏綠如翻身下床,一團白絨絨的東西溜了進來,直奔她而來,嚇得她大叫著躲回床上。金雅娟見目的達到,便笑嘻嘻地蹲下身子,張開手臂將小狗抱在懷里,轉(zhuǎn)身下樓去了。夏綠如洗漱完畢換好衣服下樓的時候,金雅娟已經(jīng)斜靠在沙發(fā)上看早間新聞;果凍則在客廳的陽臺上找個了舒服的位置,正用爪子梳理自己的毛發(fā);餐桌上擺著夏綠如愛吃的南瓜粥和燒餅,還有一碟金雅娟自己腌制的辣白菜。
夏綠如坐下猛喝了兩口粥,然后用手撕了一大塊燒餅放到嘴邊,用舌頭卷進去,邊咀嚼著邊對室友說:“我就愛這家的燒餅。”夏綠如是個念舊的人,這家蔥肉燒餅有她記憶中的味道,吃過一次就念念不忘。金雅娟為此沒少抱怨,說為了兩個燒餅走兩個街區(qū)簡直是浪費生命,這個時候夏綠如就會巴著她的肩膀討好她:“這世上數(shù)你對我最好了?!苯裉煲膊涣型?,金雅娟挪開身子,將她推回到餐桌前坐下,自己坐她對面,歪著頭,用手支撐著下巴靜靜地看向她。夏綠如有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小巧的鼻子,不笑的時候也微微翹著的嘴角,還有那對眸子,像兩汪見不到底的潭水,笑起來的時候又像閃爍著星光的夜空。她便忍不住嘆道:“你這副好皮囊也不知道以后被誰占了去。”
夏綠如用筷根敲敲桌面,“我正吃早飯呢!說什么皮囊,就不能換個好聽的詞么?”金雅娟就笑:“好,你美若天仙行了吧?你說你到這家公司也兩年了,就沒有你看得上的?我還以為你當初就是沖著里面單身漢多去的呢!”夏綠如大笑:“我在你眼里就是恨嫁女啊?”
金雅娟搖頭:“就怕你不是!那你倒說說,你為啥選這家公司?雖說是大公司,但你之前的老板不是很器重你嗎?你還說要跟著他好好學(xué)的,咋一轉(zhuǎn)眼就變了?”
“要是我說因為老板姓許,你信嗎?”
金雅娟表示無語,過了一會,試探著問她:“你該不會還沒放下他吧?”夏綠如一下子沒有胃口,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看著室友那雙對著她烏溜溜轉(zhuǎn)的眼睛,回憶起夢中的情景。最近兩三年,她極少做那樣的夢。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她原是不信的,現(xiàn)在終于不得不承認,那些年刻在心上的傷口早已愈合,連疤痕都變得越來越淡,直至消失。曾經(jīng)的度日如年,再回首也不過是白駒過隙,轉(zhuǎn)瞬而已,原來所謂的刻骨銘心,也不過如此而已。想到這里,她笑了起來,笑完了又覺得很無趣,最后她像是責(zé)怪自己,又像是如釋重負般回了室友一句很輕的話,她說:“我就是怕自己放下了?!?p> 金雅娟聽見她這話,剛還滿臉好奇的臉一下子凝結(jié)了,有些忐忑不安地追問道:“你是不是喜歡上其他人了?”
夏綠如抬頭看了看室友,有些奇怪她的問話,只是她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于是甩了甩頭說:“不聊這個了,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金雅娟愣了愣,回過神來,問她:“你升職加薪了?”夏綠如撇嘴:“這算什么好消息?”金雅娟笑道:“對我來說是?。∥乙埠冒涯愕姆孔鉂q一漲?!毕木G如一邊鄙夷地諷刺她是“包租婆”,一邊重新抓起筷子開吃,嘴里說著:“知然快回來了。到時候她肯定讓我搬去跟她住,我本來還想要怎么拒絕她,現(xiàn)在看來我得好好考慮考慮了。”金雅娟愕然:“知然?她大學(xué)畢業(yè)了?”夏綠如點點頭:“舅媽早就想她回來,她也玩夠了,該收收心回來接手舅舅的公司了?!?p> 金雅娟咂咂嘴,有些不以為然。
“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干嘛非得子承父業(yè)?”
“你以為每個父母都像你爸媽那么開通?還有她跟你不一樣,你有哥哥,她沒有。”
金雅娟一臉驚訝:“我怎么記得她有哥哥的?上大學(xué)那會你跟他關(guān)系挺好的,有次還帶我一起玩過。”
“那是她表哥。人家是大學(xué)老師,現(xiàn)在BJ讀博呢!”
“哦,是表哥!大學(xué)老師不錯啊,你說當初你要跟他一塊我看也挺不錯的。你看現(xiàn)在他讀博,回來過個兩年評了教授,你要是跟了他就是教授夫人了?!?p> 夏綠如啼笑皆非:“你這腦袋瓜里都裝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寫的東西不會也是這么天馬行空的吧?我真為你的讀者擔(dān)心,你說她們要是信了你的話,是不是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
“不許你詆毀我的興趣!”
“好好好!隨便你怎么想,你把這段寫進你的小說我也毫不介意,到時收了錢記得分成就好。”
金雅娟笑道:“就你那白開水一樣的感情經(jīng)歷,寫了能有人看嗎?”
夏綠如努了努嘴,不再理她,低頭專心喝粥。所有食物入肚之后,夏綠如心滿意足地摸摸肚子,用餐巾紙抹去嘴上的油膩,發(fā)出由衷的感慨:“雅娟,你看你秀外慧中,才藝廚藝雙馨。以后要是誰能娶到你,那可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金雅娟聽了,卻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半晌才若有所思地回道:“邵毅要是也這么想就好了?!毕木G如自知說錯話,忙起身收拾碗筷躲進廚房。她擰開水龍頭,任由清涼的水漫過碗筷,目光直直地看向窗外,心緒散亂。
邵毅是她們的高中同學(xué),也是金雅娟的同桌。夏綠如自從和她熟識的那天起,邵毅的點點滴滴就是她們的日常。金雅娟常掰著手指告訴她:邵毅今天笑了幾次,為什么笑,沖著誰笑的;邵毅踢足球贏了還是輸了,他打什么位置,進了幾個球;邵毅跟她說什么,每句話都有什么含義;邵毅家里有幾口人,他跟誰關(guān)系最好;邵毅收到生日禮物,是一部佳能相機;邵毅上課睡著了,邵毅收到信了,邵毅……以至于夏綠如還沒跟他說一句話,就已經(jīng)對他了如指掌了。
還在上海的時候,她和邵毅見過一次。邵毅生日的時候,金雅娟去找他,原本是想給他驚喜的,結(jié)果人影都沒見著,后來才知道他去上海出差了。夏綠如能想象到好友的失落,她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樣的心理,也許是為好友抱不平,也許是為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不知道為什么生出的那份內(nèi)疚,她從同學(xué)錄里找到他的手機號碼,約他吃了個飯。
那是他們第一次單獨見面,感覺卻像熟識已久的老友。他們聊了高中的生活,還有之后各自的際遇,竟不知不覺地說到了天黑。夏綠如起身離開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對邵毅笑道:“還是亞娟告訴我你來上海的,你跟她現(xiàn)在常見面嗎?”
“上次生日她有找我,我沒在,后來給我打了電話。”
夏綠如心猛地一沉,細細地打量了邵毅一番,想從他波瀾不驚的臉上尋出一絲不同尋常來,結(jié)果讓她有些失望,卻又不甘心就這么放棄。
“亞娟心細,又懂得照顧人,她……”
邵毅笑了笑,似乎對她的心思了然于胸。
“她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我一直把她當妹妹?!?p> 聽到他這番說辭,夏綠如有些難過,也后悔自己的冒失,怔怔地不知道該接什么話。邵毅見她愣了神,像是不滿意他的回答,又忙補充道:“我是真心的。倒是你,要是高中也能像現(xiàn)在這樣,說不定……”
夏綠順口接了句:“說不定你又多了個妹妹?”
邵毅先是一愣,然后臉上顯出柔和之色,輕笑道:“你是特別的?!?p> 夏綠如看了他一眼,有些自嘲地說:“那是你不了解我?!闭f完覺得這話不對,但又一時說不上來哪里不對。
話已至此,夏綠如也不好再說什么。邵毅送她上車,不忘客套地讓她以后常聯(lián)系。夏綠如嘴上答應(yīng)著,心里卻想著該如何讓金雅娟斷了對他的念想。
但是直到現(xiàn)在,夏綠如也沒跟金雅娟提起過她和邵毅單獨見面的事,就像當初她沒有告訴好友他曾在畢業(yè)的時候讓她寫留言的事,在那之前他們高中三年說過的話都不曾超過三句。上海的那次會面邵毅還說起這件事,說那是他見過寫得最好的留言(夏綠如都不好意告訴他那是自己為了應(yīng)付隨手寫的,只是因為他讓她寫留言時的態(tài)度過于真誠,讓她不知道怎么拒絕。)那是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她對自己說——沒有必要告訴金雅娟。
“你在干嘛呢!”金雅娟沖進來朝她喊道,“洗個碗都快水漫金山了!”
夏綠如這才手忙腳亂地關(guān)了水龍頭,手足無措地看著金雅娟,像做錯事的孩子。金雅娟推她出去,“還是我來吧,你趕緊上班去吧!都八點半了?!?p> 夏綠如這才清醒過來,跑出去拎了包飛奔出門,邊走邊喊道:“晚上別做飯了,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