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出了衛(wèi)尉寺,劉和的馬車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此處接他離開。
馬車內(nèi),他看著孫宇依舊是掛著一絲笑容,仿佛仍是頗為自信。
“今夜,怕是不好過?!?p> 劉和道:“天子藏的兩手棋,都由我去見,陛下倒是好打算。”
他下午才從太常寺出來,別過孫原,又去見了一面趙空,方才來接孫宇。這一天讓他快跑斷了腿。
“怎么,你和魏郡太守很熟悉?”
孫宇眸子輕動,似有不盡深意。不過劉和卻并未看見他的眼神,只是望著馬車外的深夜,自顧自說道:“陛下私底下偷偷為他造勢,此刻滿帝都的人都盯著他的身份,不然,以你我的身份,如此見面亦不會如此輕松?!?p> 孫宇沒有說話,只是嘴角似有似無地掛著笑意:“二千石的封疆大吏,天子身邊的親信重臣,以你二人身份,有何可憂?”
劉和緩緩回頭,輕瞥他一眼:“若都是像你一般,在南陽郡經(jīng)營許久,實權(quán)在握,自然不用擔憂。”
“他是無水之萍,無根之木,來帝都的路上便遇到了幾次刺殺,好在有驚無險?!?p> “可這帝都,想讓他死的人,未免太多了些?!?p> 話音未落,劉和直覺身側(cè)陡然有些森冷,他愕然轉(zhuǎn)頭,卻只看見孫宇的笑意:“莫怕,帝都之內(nèi),誰能威脅到他?”
“司徒袁隗、中常侍、外戚何氏,也許還有太平道?!?p> 劉和伸著指頭一一數(shù)了,搖頭道:“換作你,你該如何?”
“我?”孫宇笑著,“他們總會盯上我的?!?p> “你在南陽郡做的那些動作,便是彈劾十次也不止了?!眲⒑徒涌?,“等他們查清了孫原的底細,下一個就是你?!?p> “他們等不到那一天?!?p> 孫宇笑聲清朗,隱約間還有些許傲氣,這于劉和而言,只當是他的自信。
“除夕之夜,倒是好夜色。”
劉和抬頭望著晴朗月色,縮了縮脖子,呼出長長的白氣:“大雪剛過,好天氣,走,去看看這雒陽的不眠之夜?!?p> 雒陽城中,天地亮如白晝,無數(shù)火把、爆竹、夜燈,喧鬧人聲如鼎沸一般,與城外的寂靜恰成對照。
四面八方的塢堡在這一夜也與帝都城一般,變成了盛世喧囂。
可這天下,真如盛世么?
“路上說?!?p> “今夜住哪?”
“郡抵寓?!?p> **********
臘月二十九,天降小雪。
李怡萱站在階前,伸出手去,在檐下接了幾片落雪,掌心的溫度轉(zhuǎn)瞬便將其化成了滴滴清水。
“哥哥,我不喜歡這里?!?p> 她低頭看著掌心,搖頭:“往常的這個時候,該過年了,莊里也該叫我們一起吃個團圓飯了?!?p> “可是這里……人聲喧鬧,卻沒有煙火味道?!?p> 孫原從后面緩緩攬住她的肩,低聲道:“是啊,我也不喜歡這里?!?p> 她笑了笑,突然湊到孫原耳邊,狡黠道:“那,哥哥我?guī)阕甙桑俊?p> 吐氣如蘭,孫原的心都陡然有些快了,他伸手去,輕輕抵住佳人側(cè)臉,輕輕吻了上去。。
“我怕是暫時走不了?!?p> “沒關(guān)系!”
李怡萱轉(zhuǎn)過頭,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
“我會帶你走的。”
“相信我?!?p> 太常府的新年氣氛雖是不足,卻也處處張燈結(jié)彩,每年不過一日開此宵禁,十分難得,上至各位令、丞,下至仆役、侍女,均是離開了府門,在雒陽城中游玩起來。
劉和的父親劉虞仍在回朝的路上,他孤身一人在帝都之內(nèi),便和孫宇一同留在了太常府過除夕。
不同于大街上各種青竹爆裂聲不絕于耳,太常府的偏僻小院里卻安然靜謐許多。臨窗的一張案幾,一壺濁酒,兩盞酒杯,便是劉和和孫宇過節(jié)所需了。
雪仍在下,借著火光雪色,兩人把酒而談。
“在南陽這段時間如何?”劉和笑著問:“是否待得舒心?”
孫宇笑著,只是那笑容里透著睿智和孤傲。劉和不喜歡孫宇的便是這一點,他更喜歡同孫原在一起,孫原心性和善,重感情,沒什么說不得的,不過孫宇則截然相反,劉和永遠猜不透孫宇心里在想什么,即使是他說了什么,也需要細細思量其中的關(guān)竅。
孫宇抬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笑著道:“不過就是信太平道的人多了些,難以清查而已?!?p> “太平道此時還沒造反,你還需要謹慎?!眲⒑偷溃白蛉瘴覍⑿氯挝嚎ぬ貙O原接到了太常府,只不過此刻他在皇宮里,和陛下在一起?!?p> 孫宇面不改色,只是安然放下酒杯。
劉和望著他,仿佛覺得眼前這人和孫原兩人的面容竟然有些重合,不禁問道:“你對他有多少了解?”
“誰?”他反問:“他?”
“和總覺得你和孫原兩個人,有些像似……”劉和皺著眉頭,盯著他英俊容顏,道:“說不出哪里像似,只是覺得……你們,似乎關(guān)系匪淺。”
對面的玄衣公子一如他的衣衫顏色,臉上絲毫瞧不出變化,深不可測。
劉和的眼神沒有離開他的臉,看著他輕抿一口濁酒,嘴角的詭異笑容,不知何時已然散去。
他從未失去過這份深邃的笑意,直至今日、今時。
“我們……”
他呼吸平靜,語氣淡然,只是眉宇間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是兄弟。”
劉和怔住,卻突然又明白了。
孫宇被拜為南陽太守,天子便是指派他傳詔書給孫宇,只不過那時他以為這是一次普通不過的任命;如今孫原被拜為魏郡太守,亦是由他將孫原帶來帝都;孫宇此來帝都,天子又命他迎接——兩個年紀相仿,都是孫氏,都是徐州下邳國淮陰縣人——這豈是巧合?
天子,早已算好一切。
劉和苦笑一聲:“陛下這盤棋下得還真大?!?p>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臉色一變,急問道:“不對。孫原在藥神谷待了十年,十年前我在帝都見過他,他不過八九歲年紀,從未說過他有個兄長?!?p> “是么……”
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我又可曾說過,我有一個弟弟。”
劉和又是一怔,確實如此,不論是孫原還是孫宇,都未曾說過起過彼此。
“為什么?因為陛下?”
劉和皺眉,孫原是天子的人,那么孫宇必然也是,兩個人都是天子的人,又為何十年不曾相見?因為天子的布局?
“陳年舊事了?!?p> 俊顏轉(zhuǎn)向窗外,遠眺雪色,今夜無月。
當年的事……還能提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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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徐州,下邳國,淮陰縣。
除夕。
遍地都是爆竹聲,整座淮陰城充斥著歡笑聲,人如潮涌。
只不過,在一處安靜的巷子角落里,傳來幾聲低泣。
“小夜、小夜……”
衣衫襤褸、渾身污泥和著雪花的乞丐,死死抱著一個女孩,泣不成聲。
小小的火堆早已熄滅,女孩的胸口緩緩起伏,眉宇間已結(jié)了冰凌,原本清秀的臉龐此刻早已青紫。
身邊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同樣一身破爛,跪在地上握著小女孩的愈發(fā)冰涼的手,任由淚水在臉上結(jié)成冰凌。
“姐姐……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p> 小男孩紅著眼睛,不顧自己已然凍得一身青紫,脫下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胡亂往女孩身上塞過去。
“啪!”
乞丐一手拍開他的手,清冷卻動人的聲音帶著絲絲怒氣,沖他喝道:“你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把自己也凍死?”
小男孩的衣服散落一地,那不是只是薄薄地幾塊布片。
他臉上滿是污泥,卻梗著嗓子,一臉倔強:“我不要你們有事!”
乞丐望著他,一雙紅腫的眼睛里,卻止不住道道柔情。
“小羽,過來抱著。”
三個人,三雙手,在這冰天雪地里,握著人家僅留的絲絲溫暖。
巷子外頭,是歡騰喧囂的人世,而他們終究只能寄身在殘垣斷壁的倒影中茍延殘喘。
是什么,讓這慈悲世間,連小小三個孩童都不能呵護?
又是什么,讓這世間悲歡各執(zhí),冷暖有別?
他驟然吼了一聲,發(fā)瘋似地站起身來,狂奔向巷子外頭。乞丐被他驟然驚住,待她想伸手出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不聽使喚,眼睜睜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不大的門庭,掛著一塊小小的“孫”字牌匾,他沖上去,死命拍打著冰冷的門板:“開門??!開門?。 ?p> “救救小夜,救救小夜,她快凍死了,快凍死了!”
“不要我就不要我,不要見死不救!”
“……哥哥,開門啊,哥哥開門!”
……
無論他怎樣呼喊,這門依舊冰冷,宅院依舊平靜,清冷得毫無生氣。
聲聲呼喊,一點點耗盡他身上僅存的所有熱量和力氣,他光著瘦小的身軀,終于頹然坐倒。
大門死死關(guān)著,他靠著門板,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頭,往門縫里望去,只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救救小夜……救救……”
他的身體越來越冷,手指、腳趾、手臂、小腿,一寸寸凍僵,再難動彈。
他仿佛聽見了門板那側(cè),有輕輕的呼吸聲,只是他再也沒有力氣呼喊。
這座宅院附近,一個活著的生命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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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上落雪堆積,驟然跌落一蓬,他瞬間出手去接,將那捧雪托在掌心。
他托著這捧雪,任由寒冷透過肌膚血肉,直達骨髓。
掌中真元,屋內(nèi)暖流,終將這雪化成一道水流。
冰雪終會融解,那錯過的事情,可有機會有辦法消弭么?
人間夜色,安靜祥和,只是遠離塵囂,其實不過都在一個世間。
杯盞傾盡,除夕亦過,新年已至。
他站起身來,轉(zhuǎn)頭往外走去。
劉和望著他的背景:“你去哪?”
他止步,望著自己的一雙腳,玄色衣衫深邃如夜,瞧不見絲絲光明。
“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