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萬歲殿。
歌舞升平的大殿里,華筵大開,大漢的重臣齊聚于此,共迎新年。
只是主位上的天子,卻一直未曾現(xiàn)身。
在天子主位之后,是十二位中常侍的席位,按律他們不過是宮中官員,不得與外朝工作,不過是天子特寵,這十二位中常侍位同諸卿,可以與群臣同樂。
中間兩人便是被天子呼為“張父趙母”的和大長秋趙忠和中常侍張讓。
十二中常侍以二人為首,其余十人均身著袍服、加宦者冠,唯獨他二人,在大殿之中可加穿綿服,這絲綿制成的保暖衣服顯得寬厚許多,更顯天子對二人的特寵。
不過近日,即使是天子特寵的二人,也不知道天子去了哪里。
趙忠略微胖些,肥肚子頂著鑲金的腰帶,他一手玩弄著腰間的玉佩,眉宇間并不憂慮,微微側(cè)了臉,望向一旁的張讓,道:“還沒找到?”
張讓精瘦的臉龐在高冠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狹長,他舉著箸夾了一片魚肉,輕輕放在面前的餐碟里,干瘦纖長的手指更襯托出幾分陰狠毒辣的模樣。
他并沒有回答趙忠的話,只是抬了抬頭,又自顧自夾起魚肉放進(jìn)口中,匝么其中的滋味。
直到將口中的魚肉消磨殆盡,方才吐了一句:“這可是冬季的大河鯉,尋常少見,你也品品?!?p> 趙忠的嘴角咧了咧,沒有再言語,遠(yuǎn)遠(yuǎn)望向下面的群臣,眼神深邃,尋常人又哪里知道這位大權(quán)宦者在想什么?
天子不在,太常卿種拂便無法進(jìn)行新年大典,又不能在皇宮之內(nèi)大肆尋找,只得先排歌舞,便匆匆來與三公商量。
三公座位便在天子之下,位在大漢群臣之首,正坐著司徒袁隗,太尉楊賜與司空張濟。這頭一位,便是大漢經(jīng)學(xué)世家第一的太尉楊賜,其次便是仕宦世家第一的袁家當(dāng)代家主袁隗。
“咱們這位陛下,越發(fā)大膽了。”
觥籌交錯間,楊賜便連飲了數(shù)盞,毫不在意身邊緊張的太常卿種拂。
“楊公,陛下還未現(xiàn)身?!?p> 種拂恭敬地站在楊賜身后,垂手聽命。
“再等等,如果陛下還不來,就讓司徒袁公宣讀祭文,禱告上天?!?p> 楊賜渾不在意,看著身前一桌美味佳肴,咂吧咂吧嘴,道:“咱們這個陛下,他不在,咱們也不能吃,涼了多可惜?!?p> 種拂嘴角輕輕扯動一下,怔了一下,輕輕問道:“楊公可知陛下在何處?”
楊賜望著手中漆畫精美的耳杯,緩緩?fù)鲁鋈齻€字:“清涼殿?!?p> 種拂呆住了,他是太常,負(fù)責(zé)迎接天下疆臣諸侯事宜,今日他便聽林梓說新任魏郡太守孫原受天子詔書,不想竟然是入住清涼殿,想不到天子在這新年大典上竟然去見這位少年了。
新年大典乃是一年之中最為重要之典儀,按漢律天子當(dāng)與臣民同樂,種拂乃太常卿,專司典禮,最是見不得這般,一時氣苦道:“陛下如今愈發(fā)自專了,新年大典竟不在當(dāng)場!”
“種公慎言?!睏钯n伸手示意他低聲,千秋萬歲典雖是大殿,縱橫百丈,可是種拂身為九卿,在這大典上一言一行皆是受人矚目,若是出了什么差錯,便是不妙了。
種拂一時無奈,抖抖手奔司徒座上去了。
“都說帝王師不好當(dāng),依我看,伯獻(xiàn)兄很是輕快?!?p> 不知何時,司空張濟已端著酒爵站到楊賜身后了。
“大典禮儀不得隨意走動,你忘了嗎?”
“陛下又不在,便壞了幾分規(guī)矩又何妨?”
“莫說風(fēng)涼話?!睏钯n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露出袖口,三個指頭敲在案幾上,反問:“你加印了?”
“加了。”張濟滿不在乎地,抬手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你不怕出事?”楊賜沒好氣,若非天子有把柄在手,又豈能同時向三公發(fā)難,這一次丟的是三封空白圣旨,下次恐怕就不會如此簡單了。
更何況,那三張圣旨,具有至高的效力。
“老夫怕什么?都快埋到土里的人了?!睆垵踔约簬壮唛L的話白胡子,猶如頑童一般。
“你我都老了,天子長大了?!?p> 楊賜看看張濟,也看看自己,苦笑搖頭:“如今他要做的事,我們都料不到了?!?p> 當(dāng)今天子劉宏即位之時,年僅十二歲。熹平元年,輔佐他的太傅胡廣逝世,群臣朝議遂以當(dāng)世鴻儒楊賜、劉寬、張濟教授天子經(jīng)學(xué)。如今十五年匆匆而過,天子有了自己的打算了。
“那便喝酒罷?!睆垵粗贿h(yuǎn)處袁隗和種拂低頭細(xì)語,直搖頭道:“還好我孫子自在多了?!?p> “孫子?”楊賜不禁樂了,同為當(dāng)世經(jīng)學(xué)大家,他的孫子楊修年僅數(shù)歲便得了雒陽神童之名。而張濟的孫子……似乎,聞所未聞。
“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們?nèi)チ??!?p> 張濟看著這載歌載舞的大殿,鐘磬之聲不絕于耳,又飲了一爵。
楊賜看著他有若癲癇,劈手便奪了他的酒爵,皺眉道:“侍者,扶張公回座上休息?!?p> 左右便有侍奉的宮女將張濟攙扶起來。
楊賜看著空空的酒爵,眉心神思緊鎖:“陛下,你究竟要做什么?”
便在楊賜不經(jīng)意間,三道身影匆匆奔入大殿,只不過他們并未驚動任何人,分別找到了光祿勛張溫、京兆尹劉陶和執(zhí)金吾袁滂。
“祁明?”
張溫沒料到此刻南宮衛(wèi)士令竟然闖了進(jìn)來,下意識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皇座,心頭登時泛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南宮衛(wèi)士令祁明匆匆而入,站在張溫身后微微施禮:“張公。”
“何事如此驚慌?”張溫心知宮內(nèi)出事,卻不能在這大殿之內(nèi)露出馬腳。
祁明隨即在張溫身邊附耳幾句,便見張溫臉上顏色霍然變了。
“你且先出去,本卿隨后就來?!?p> “諾?!?p> 張溫看著這滿座大殿里的大漢重臣,心中泛起一絲冷意。
“張公,可是宮內(nèi)出了什么事情?”
張溫身邊便是廷尉崔烈,兩人皆是當(dāng)世名士,縱然不及楊賜、張濟那般,也差之不了太多;又同為九卿重臣,彼此倒還了解,看剛才的樣子,說不得是皇宮里出了狀況。這皇宮里本就沒幾個善人,能做到南宮衛(wèi)士令份上,宮內(nèi)大小事也算見得多了,看祁明慌成那樣,肯定不是小事。
“小事?!睆垳孛鎺⑿Γp手舉爵相敬。
崔烈登時心下了然,張溫乃是光祿勛,掌宮廷衛(wèi)軍,他不愿在此多說,必然是宮中除了大事。超出自己職權(quán)之外,崔烈不便多問,同時舉爵,兩人對飲而盡。
“許久未與崔公對飲了?!睆垳匦Φ溃骸氨菹虏辉?,難得如此暢快?!?p> 崔烈笑著搖頭,道:“張公多慮了,烈是何等人,你還不知道嗎?”話音未落,便再飲一爵。
崔烈豪氣,是因為崔烈的膽氣與身份。
大漢門閥世家眾多,安平崔家便是其中極其顯赫的一家。自孝昭皇帝時期便聲名鵲起,四百年來,出了崔朝、崔舒、崔篆等赫赫人物,到了崔毅、崔骃時代更是人才輩出盛極一時,崔骃自己與班固、傅毅以文學(xué)齊名,其諸子之中有以崔瑗最為出眾,崔瑗的才名、書法、經(jīng)學(xué)均名動天下,與一代經(jīng)學(xué)大師馬融、張衡結(jié)交極深,門生弟子遍及天下。而崔瑗的兒子崔寔更是一代翹楚,出任五原太守時文治武功并稱一時,其所著的《四民月令》更成為一代農(nóng)書,不論文學(xué)、民治、軍功,崔寔都把崔家的名望提到了一個巔峰的狀態(tài)。
而崔烈,是崔寔的從兄、崔骃的嫡孫,是當(dāng)代崔家之主。
最重要的,他比從弟崔寔小二十歲。
“威考(崔烈字)氣度不亞子真(崔寔字)?!?p> 張溫不得不佩服崔烈,崔家三百年,可謂無一是平常之輩。
“烈不才,豈能比子真從弟。”
崔寔已亡故十四年,當(dāng)年絕代風(fēng)華今已不再。歲月催人老,饒是崔烈年紀(jì),也到了四十不惑之年。
“請?!?p> 崔烈再度舉羽觴,張溫還敬,兩人連飲三觴。
“溫前去處理事務(wù)了?!?p> 張溫奉揖,崔烈拱手還禮:“烈自當(dāng)為兄擋一擋這殿上的問詢?!?p> 兩人皆是大漢一等一的人物,支撐危局的棟梁,對時下的局勢皆是心中有數(shù)。無論皇宮中出現(xiàn)何等事情都未必會令兩人慌亂。何況,今天是除夕之夜,帝都徹夜不眠,出了一些小小的差亂也是正常。
遠(yuǎn)遠(yuǎn)看著張溫閑庭信步般走出大殿去,高坐的太尉楊賜微微側(cè)了側(cè)身,目光直送到殿外去。
莫非……陛下出了什么事?
他仿佛突然間想起了什么,往大殿上望去,卻見十二位中常侍消失了兩人,那空擋的座位令他心中閃過一絲訝異。
正思慮間,猛然聽得一聲高喝:“屏歌舞!”
循聲望去,正是太常種拂。
種拂一身正服,佩銀印,掛三彩青綬進(jìn)陛,轉(zhuǎn)身高喝:“正衣冠——”
諸臣登時為之肅靜,皆知已近子時,新年大典要開始了。
楊賜看了看對面,司空張濟不知何時竟已端坐,全無適才醉酒之態(tài),心中登時冷哼一聲:“老狐貍……”
大典已開始,楊賜已無暇顧及光祿勛張溫的缺席。
他卻不知道,中常侍趙忠的身影,不知何時也已消失不見了。
大殿之上,鐘聲漸起,屏退歌舞,太尉楊賜戴通天冠,身著大紅深衣袍服,紋山龍九章,掛二寸白玉印,佩二采紫綬,著紫白、淳紫圭,長丈七尺,百八十首,,以天子之師、天子之佐的身份登大殿中央,太常種拂親捧告文傳入楊賜手中,于大殿之上高聲朗誦。
大殿之外,皇宮衛(wèi)士、小黃門、中黃門、侍者宦官、宮女侍從整齊排列,待告文誦畢,巨大的鐘聲從殿內(nèi)傳至殿外,黃門令高聲長喝:
禮——始——
冬季之月,星回歲終,陰陽以交,驅(qū)儺,勞農(nóng)大享臘。
農(nóng)歷十二月,此時星辰位置變換,歲末將至。天地之間陰陽二氣交替變化,季節(jié)更迭與時間的流轉(zhuǎn)。天下之民辛苦勞作一年,到了年末,通過舉行盛大的臘祭以慶豐收,感謝神靈與祖先的庇佑。
先臘一日,大儺,乃逐疫儀式。除夕之夜,即臘祭前一日,于千秋萬歲殿前,數(shù)百名五校騎士手捧青竹,炮入巨大的火堆之中,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用火燒竹,畢剝發(fā)聲,謂之“爆竹”,以驅(qū)除山鬼和瘟神。
此刻,夜漏上水,朝臣畢會,由三公領(lǐng)銜,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zhí)事,皆頭戴赤幘,陣列出殿,陛衛(wèi)殿前。
楊賜望了一眼身邊的袁隗與張濟,兩人皆是面色淡然,于人群熙攘中絲毫不覺奇怪。
仿佛天子不在,并不在多少人的意料之外。
黃門令立在群臣之外,沖殿外大聲長喝:“侲子備,請逐疫——”
殿外,侲子早已等候多時,赤幘皁制,手執(zhí)大鼗,手舞足蹈,撲出陣陣鼓聲。依大漢律法,侲子需是中黃門子弟,即十歲至十二歲之間的宦官子弟,共一百二十人,著紅色頭巾和黑色長服,手持大鼓(鼗),在空曠的大殿廣場前列陣前行,鼓點如雷聲交織,震徹夜空。
方陣之中,四名頭戴方相氏之面具的大儺,面具以青銅鑄造,黃金四目,身披熊皮,身穿黑色上衣和紅色下裳,左手持盾,右手持戈,于中央與十二“獸”周旋——那十二名伴作瘟疫兇神的伶人,如野獸一般,披毛帶角,赤腳舞動,面具之上的兇神模樣如飲血一般帶著濃濃的血腥條紋。
《周禮·夏官·方相氏》云:“方相氏掌:蒙熊皮,黃金四目,玄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帥百隸隸而時儺,以索室驅(qū)疫?!狈较嗍掀鹪从阪颇?,嫫母為黃帝的次妃,容貌極為丑陋。黃帝巡行天下時,元妃嫘祖病逝,黃帝以嫫母承責(zé)祭祀,監(jiān)護(hù)靈柩,授“方相氏”之官位,以其相貌辟邪。
“甲作食雜,巰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
一百二十名侲子齊聲高唱,十二名獸神手持獸骨木棍,環(huán)繞四名大儺周身,猶如瘟神厲鬼,咄咄逼人!
楊賜見慣了這般場景,今日卻總覺得的有些不同往常。
天地肅殺之氣為之一氣,一百二十名侲子再度高唱:
“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
大殿內(nèi)外鐘鼓之樂再起,寒冬之中,肅殺之氣再起,饒是見慣了朝堂兇狠的楊賜由不得遍體生寒。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干,節(jié)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后者為糧!”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干,節(jié)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后者為糧!”
兩遍高唱驅(qū)神咒語,四名大儺?dāng)[脫十二兇神的包圍,手持青竹點燃的火炬,狂奔向前,十二兇神、一百二十名侲子脅護(hù)左右翼,巨大的陣勢層層交疊,向?qū)m門之外洶涌而去。
左右舞者赤身披羽,手持干戚,烈烈而舞,宛如神靈降世一般,驅(qū)除邪祟。
中黃門帶領(lǐng)侲子和方相氏、十二獸,在宮中巡游,驅(qū)逐惡鬼。需要在宮中周游三遍,最后將疫鬼驅(qū)逐出宮門。宮門之外還有端門,端門外等候的騎士們接過火炬,將疫鬼進(jìn)一步驅(qū)逐出宮城。
皇宮始凈,天下太平,百姓安樂。
盛大的驅(qū)儺在鐘鼓聲中有始有終,年老的太尉突然回頭望去,人頭攢動后的大殿空無一人,寂靜地有些可怕。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干,節(jié)解女肉,抽女肺腸。女不急去,后者為糧!”
驅(qū)神咒語依舊在回響,那除夕大典到驅(qū)儺儀式中始終未曾出現(xiàn)的天子,到底在清涼殿里躲什么?
旁邊的袁隗目送驅(qū)神隊伍遠(yuǎn)遠(yuǎn)離去,突然笑了一聲:
“大漢啊,還是需要多驅(qū)驅(qū)鬼神。”
楊賜緩緩回過頭,望著笑意盈盈的袁隗,目光有些發(f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