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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新修第三十八章 水落

流華錄 清韻公子 1482 2023-10-09 22:58:17

  南宮,宣室殿。

  天子斜靠在屏扆前,自顧自地吃著朝食,身前的漆棜案上杯盤卮箸一應(yīng)俱全,豐盛而美好。劉和、王越、畢嵐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身前不遠處,一動也不敢動。

  透亮的地磚反射出畢嵐陰晴不定的臉色。身側(cè)的劉和拉了拉王越的衣袖,有些忍不住笑。

  終于能對十常侍下手了,劉和心中驚喜萬分。從中常侍封谞到太平道逆賊馬元義,從城門校尉何苗、趙延到大長秋趙忠,他手中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朝堂上的對手。

  王越不動聲色,他并不覺得劉和有多大勝算。當今天子的脾氣,他這個陪伴了十余年的近衛(wèi)尚且摸不透,何況是劉和這個外臣,即是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侍中。

  天子托著耳杯,飲了一口,挑眉望了望劉和,笑道:“劉愛卿,今日有些太早了,將朕叫起來,若是無甚大事,朕要治你不敬之罪?!?p>  劉和自信一笑,雙手合揖,長拱行禮,鄭重道:“臣與王劍師暗中調(diào)查,現(xiàn)已查明城門校尉何苗、中常侍封谞、徐奉,聯(lián)合太平道教眾馬元義,意圖于帝都舉事謀逆!”

  謀逆!

  旁邊的畢嵐臉色驟變,自打他入宮以來,還未聽說過有如此可怕的罪狀!

  就連天子身邊的近侍侍女手中舉著的長勺也拿捏不住,在雙手顫抖間跌落地面,在鏡面般的地磚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宣室殿清幽的環(huán)境里,響聲回蕩,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侍女匆忙撿起地上的長勺,跪伏于地:“陛下恕罪!恕罪!”她的驚恐連帶著周圍所有的侍者,同時跪倒于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尊前失禮、耳聽朝中要事,每一條都足夠她死上十次,甚至連帶九族。

  天子沒有動,甚至連臉色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他望著劉和,眼神深邃而平淡。

  劉和的心驟然涼了半截。

  沒有意料中的憤怒、驚慌,甚至連一絲一毫的驚訝都沒有。

  天子輕輕放下耳杯,隨手揮了揮,他沒有穿太多,只是穿著深衣,披了一件大氅,在近臣身前毫無些許架子,可這輕輕揮手間,卻滿是帝王尊嚴。

  地上的侍女望不見他的手勢,只覺得身前的皇帝動了動,登時慌亂地放聲大哭:“陛下、陛下恕罪,奴婢不敢了、不敢了——”

  尖銳的聲響傳遍大殿,整座宣室殿充盈著恐懼的撕裂感。劉和、畢嵐同時感覺后背一涼,冷汗止不住地冒出來,頭皮隱隱發(fā)麻起來。

  “乓——”

  大門轟然打開,兩隊衛(wèi)士登時沖入大殿,以殿前禁衛(wèi)的敏覺,大殿內(nèi)發(fā)出的一絲一毫聲響,都足以令他們長劍出鞘。

  禁衛(wèi)隊率并非不懂事,他入殿的剎那,便瞧見了一動不動的王越、畢嵐、劉和,近衛(wèi)劍師、中常侍、侍中,三人一動不動,甚至連跪伏都沒有,絕然不是什么大事。

  他在王越身后跪倒,拱手低頭,大聲道:“陛下,臣護衛(wèi)!”

  天子皺起了眉,指了指身下的侍女,淡淡道:“所有的侍女好生安撫,后宮照顧幾日,多給些撫恤,送出宮去罷?!?p>  “喏!”

  隊率不曾遲疑,手下兩隊衛(wèi)士急速上前,拉起所有的侍女魚貫而出。

  數(shù)個呼吸之間,大殿只剩下君臣四人。

  天子吃了一口胡餅,左右已是一個侍者都無了,隨手招了招手,畢嵐連忙疾走幾步,到天子身邊伺候上了。

  天子少年久居北境,喜好胡人的東西,胡餅便是胡人以爐火烤制的面餅,輕脆可口,天子好這一口,只是吃得滿嘴是油,多少有些膩味。畢嵐小心地往耳杯里添了水,雙手供奉至天子手邊,行云流水。

  “還是你們伺候地好?!?p>  天子漫不經(jīng)心,接過了耳杯。

  劉和、王越心中同時掀起了滔天巨浪。。一個“們”字,天子已然表態(tài),十常侍他要保,哪怕是謀大逆的十惡不赦之罪,他亦不追究!

  “陛下!”

  劉和滿臉震驚,轟然跪倒。

  天子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道:“愛卿這是作甚么,平日里可不見你如此慌亂?!?p>  他輕描淡寫,仿佛在講些尋常言語。

  劉和的身體伏在冰涼的地板上,身上的綬帶垂落在地上,落在他自己的眼中,大漢朝堂和律法的尊嚴如同綬帶一般,無力垂落。

  “陛下,謀逆之罪,自古不容誅。”

  天子沒有回他的話,只是靠在憑幾上,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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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帝都雒陽,平朔殿。

  天子劉宏坐在主座上,身前一排人分別是光祿勛張溫、執(zhí)金吾袁滂、京兆尹蓋勛、司隸校尉趙延、雒陽令周邑,以及從幽州千里迢迢趕回帝都的新任衛(wèi)尉劉虞。

  劉宏目光掃過身前諸人,落在袁滂身上,問道:“袁愛卿,聽說前些日子你病了,魏郡太守孫原臨行前去了你府上一趟,替你治好了?”

  袁滂心頭一震,他派人送過孫原和袁渙,自然知道孫原離去之時并沒有向?qū)m中匯報,那這位天子又是如何得知如此秘密的?他沒有選擇,只能實話實說:“回稟陛下,倒不是魏郡太守替臣診脈的,是臣子太學(xué)生袁渙在捉拿逃跑家奴的時候碰巧碰見了魏郡太守的家眷,犬子無知,誤把兩位魏郡太守的家眷當成了名醫(yī),請到了府里替臣診脈,魏郡太守事后前來接兩位夫人回去而已。”

  “哦?”劉宏不禁一笑,面現(xiàn)狡黠之色,又問:“愛情,此話當真?女子行醫(yī)雖是罕見,恐怕還不及魏郡太守直接殺到你府上這般來得震撼罷?”

  袁滂心頭苦笑,卻是絲毫不露于面上,笑道:“陛下說笑了,臣與魏郡太守并無交集,只是巧合、巧合而已?!?p>  “巧合?朕看未必?!眲⒑陚?cè)著腦袋,看似漠不關(guān)心,那眼神輕輕掃過,卻令袁滂已感威懾:“聽說,愛卿的長子袁渙袁曜卿和侄兒袁徽袁曜仁都被你派到孫原的魏郡太守府去了?”

  張溫、劉虞等人臉色同時一變,孫原雖然來得隱蔽、去得迅速,太學(xué)諸生跟著走了一批,這事兒卻是瞞不住的,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風聲,天子擺明了要培植嫡系,袁滂如此作為,擺明了要和天子同舟共濟,這棵墻頭草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壓了一手重寶。

  “陛下圣明?!?p>  袁滂拱手而拜,這不奇怪,太學(xué)生入魏郡太守府,是天子劉宏交代太學(xué)祭酒馬日磾辦的,孫原看似身處其中實則在事外,他派兩位晚輩入魏郡太守府,算是配合劉宏的詔令,馬日磾知道太學(xué)生離去必然有數(shù),向天子匯報也算正常。也正是明白此中關(guān)竅,袁滂才不懼“外郡與朝官勾結(jié)”這條罪名,便是有人彈劾他這一條,前有馬日磾,后有天子劉宏,自然傷不到他袁滂分毫。

  “算你懂朕心?!?p>  劉宏點點頭,他不喜歡袁滂,這個老家伙潔身自好,說好聽些便是中立,難聽些便是墻頭草,朝中紛爭絲毫不沾,白白占著一個諸卿的位子,雖說總比被其他派系的人拿了去要好些,仍是讓他有些恨得牙根兒癢癢。不過這次袁滂算是做了件明白事,取太學(xué)生中身家清白且少牽扯黨錮、宦官的人入魏郡太守府,便是為孫原扶植羽翼,將來能為天子所用,袁滂讓自家晚輩入府,將來必將成為天子手中的一張盾牌,老狐貍可算是開了竅了。

  心思到此,劉宏也不再在這件事上糾纏,轉(zhuǎn)過頭來沖其余眾人道:“說說吧,這半個月都查到了些什么?”

  張溫掌禁中護衛(wèi),首當其沖,道:“陛下,臣已經(jīng)查了一遍宮中所有往來記錄,發(fā)現(xiàn)越騎校尉何苗曾經(jīng)往復(fù)道調(diào)派了一支兩百人的軍隊,據(jù)說……是用陛下的手詔?!?p>  天子抬起頭,用眼角余光撇了他一眼:“有話就說,吞吞吐吐,愛卿你可是患了口吃?”

  張溫眉頭舒展,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道:“臣并未患口吃。只不過檢查復(fù)道,并未看見這兩百士卒?!?p>  劉虞看著張溫神情變化,不由心頭一震,猛然間一股恐懼由下到上直逼心頭。

  劉宏終于正視起張溫來,眼神漸漸凝起一道細微的殺意:“愛卿,說得仔細些?!?p>  “諾?!?p>  張溫深施一禮,雙手在身前秉起,細細說道:“按律,越騎校尉不得向?qū)m中調(diào)派軍隊,不過臣仔細查了,這兩百人并不是越騎營的士卒,而是京兆尹蓋勛大人府上刺奸緹騎。”

  “刺奸?”天子目光轉(zhuǎn)向京兆尹蓋勛身上。

  蓋勛心領(lǐng)神會,點頭道:“越騎校尉何苗出示了陛下的手詔,說需要臣派出兩百刺奸緹騎協(xié)同他,臣不得不遵從,臣掌帝都安全防衛(wèi),緝盜拿賊本屬份內(nèi),況且臣認為帝都之內(nèi),何苗還不敢偽造天子手詔。”

  “一個越騎校尉調(diào)京兆尹府上調(diào)刺奸緹騎?”

  劉宏話音不重,卻猛然讓場中幾位帝都重臣同時感到心頭沉重:

  “大漢四百年來,可曾出過這等荒誕可笑之事?”

  “傳何苗、何進!”

  幽深的宮殿里,朔風回蕩,仿佛空無一人,寂靜深沉。

  “莎莎……”

  一連串的腳步聲沿著宮殿明亮的地面四處散去,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出現(xiàn),在這大殿之中急急趨行,雖是并未著靴,那步下聲響卻仍是清清楚楚。

  來人悄然駐足,站在原地四處張望,冷不防大殿中回蕩起一道低沉的聲音:

  “朕在這里。”

  來人聞聲知處,匆匆奔行過去,卻見一道人影正站在殿中角落的庭柱之后,立刻躬身行禮,長拜于地:

  “臣劉和……”

  “免了……”

  “諾?!?p>  劉和緩緩起身,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顫顫地手從長袖中取出一個紫檀木所制的精致小盒,雙手捧上。

  朔冬未過,劉和這一身汗水,究竟是緊張還是恐懼,沒人知道。

  天子的身影隱在高大的庭柱之后,劉和只能看到他的下半身,比尋常時更顯穩(wěn)健挺直。

  “朕不想看,你說罷?!?p>  劉和連連點頭:“諾?!庇痔植亮艘活^汗水,正想把木盒重新放回袖中,冷不防雙手顫抖,一錯之間便把木盒滑落,在冰冷的大殿上重重摔落。

  “啪!”

  劉和身形一僵,登時跪倒:“臣失儀!求……”

  “說!”

  天子陡然升高的聲音如萬鈞雷霆轟然劈下,劉和匍匐在地,已經(jīng)渾身顫抖,臉上汗水大滴大滴滑落,整個衣袖、地面都已被打濕。

  他是天子親信,卻從未見過天子如此震怒。

  即使是怒,仍留有七分引而不發(fā),這便是帝王心術(sh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著地面上倒影著自己的面容,猛然靜下了心。

  “秉陛下,大將軍何進已查實,太平道教眾馬元義在帝都之中,已聯(lián)絡(luò)中常侍封谞、徐奉,相約甲子年甲子日起事,太平道教主張角已通告八州各方太平道首領(lǐng),以黃巾為號,于甲子日起兵反漢……”

  劉和聲音越說越小,卻聽得上面天子輕笑:“反漢?造反便是造反,還需什么遮掩?”

  天子竟不震怒?

  劉和渾然錯愕,全然聽不出天子有意料之外的意思,也不知怎地,心里似有了底氣一般,又道:

  “復(fù)道刺殺之案,系中常侍徐奉安排了兩百太平道的教眾,從帝都之外挖掘地道秘密潛入皇宮,其中一百人偽裝成復(fù)道衛(wèi)士,隨后越騎校尉何苗率兩百京兆尹刺奸緹騎執(zhí)天子手諭入復(fù)道查尋刺客,雙方?jīng)_突,原本的復(fù)道衛(wèi)士不敢聽從任何一方,盡遭屠戮。那時正值新年大典,皇宮衛(wèi)士云集千秋萬歲殿,復(fù)道之上的激戰(zhàn)并未引人注意,若非魏郡太守孫原與南陽都尉趙空經(jīng)過,恐怕一時間亦難以查證?!?p>  天子一動不動,一字不發(fā)。

  劉和深吸一口氣,猛然屏住了呼吸,偌大的宮殿登時再度陷入死寂,便是天子的呼吸聲,也細不可聞。

  “殺朕?”

  天子突然又笑了出來,道:“朕……就如此好殺?”

  笑聲低沉,仿佛帶著些許自嘲,劉和不敢抬頭,十指緊扣地面,雖光滑的無可緊扣,無可憑籍。

  “還有什么?”

  劉和第三次擦去臉上的汗水,低聲道:

  “雒陽令周異大人已經(jīng)回來,給家父遞了一封信件,據(jù)家父所說,魏郡太守孫原并未前往魏郡,而是折返潁川,他身后尾隨的‘漢劍’中人與三隊江湖中人盡遭屠戮,似乎是一神秘人物所為,‘漢劍’后續(xù)派遣的幾人只看到了尸體,且盡為劍傷。至于孫原本人,言談上并未沉郁,看來似乎并未將復(fù)道刺殺案放在心上,也不知他身后之事。另外,還有派遣尾隨孫原的幾支人馬在黃河之上被張鼎設(shè)計伏擊,盡數(shù)覆滅一個不留?!?p>  天子輕笑:“不愧是司徒大人的孫子,竟這般有能耐?!?p>  “且太學(xué)博士鄭玄在前往潁川路上遭到刺殺,被江東陸家一名子弟所救。同時河南府尹長史趙岐似乎在尋找勸解張角之法,正南北奔走?!?p>  一聽“趙岐”二字,天子似乎和善了許多,沉默許久,方慰然長嘆:

  “八十老翁不能安居家業(yè)、嬉戲兒孫,今為國奔忙,朕之過也。”

  這天下唯一的至尊望著身前匍匐的臣子,緩緩彎下身去,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劉和身子一顫:“陛下……”

  “起身罷……”

  天子身形削瘦,手上卻有一股渾重的氣力,托起劉和的身子,看著眼前兢兢業(yè)業(yè)的臣子,緩緩道:“你為朕做事,卻不能告之劉虞,辛苦了。”

  劉和心頭一陣暖意,拱手再拜:“家父與臣,皆為宗親,誓死捍衛(wèi)大漢,誓死捍衛(wèi)陛下?!?p>  天子的容顏似乎又干枯了幾分,愈顯得削瘦,唯獨一雙目光澄明,凜然若劍。

  劉和只看了一眼,匆忙又低下頭去,躊躇一會,忍不住道:“臣……還有一事。”

  天子眉頭一挑:“何事?”

  劉和吐出一口氣,咬了咬牙,堅定道:“據(jù)大將軍何進所言,他的消息來自于一名名叫‘唐周’的太平道教眾。然而……徐奉與封谞引人入皇宮行刺應(yīng)在不久之前,而這唐周若是參與了謀劃且已被何進捕獲,當有泄密之嫌,為何徐奉與封谞為何還要刺殺陛下?”

  天子的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劉和又道:“若是唐周未曾參與謀劃便已被何進捕獲,何進又是如何知道復(fù)道刺殺之事?”

  天子一動不動。

  劉和剛暖的心,突然又冷了下去,直覺得臉上冷汗連連。

  “那張手諭……朕未寫過?!?p>  劉和臉色大變,心頭巨震,霍然抬頭,只見天子面無表情,仿佛混不在意一般。

  “陛下……”

  “朕要見徐奉和封谞?!?p>  天子突然轉(zhuǎn)過身去,只留下這一句話。

  劉和知道,此次談話已結(jié)束了。告了聲退,便匆匆離去了。臨了,深深看了一眼這大殿空曠,如臨深淵。

  “陛下……”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離去、分別與起點,三個詞語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揮之不去。

  大殿里,那一道孤寂的身影,煢煢獨立,宛如孤舟,夜中迷航。

  “何進……不要逼朕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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