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萱悄然下車,卻瞧見那身影緩緩起了身。
“姑娘好音律、好文采。”
他微微一笑,如一盞蘭花盛開,美玉無瑕,“寧佩服?!?p> 郭嘉望著樓臺上,那一襲素衣婉約,不禁感慨道:“樓上人如玉,君子世無雙?!?p> “好一個白衣隱鶴管幼安?!?p> 樓上那一人,眼眸輕轉(zhuǎn),望見了邴原、王烈,不禁笑了一聲,淡淡道:“子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二君來訪,更兼知音難覓,寧情之所至,失禮處還望不計?!?p> 話音未畢,卻見那白色身影悄然隱沒,再聽見門前“吱呀”一聲輕輕打開,內(nèi)里,一道身影如朦如朧:
“寧,恭迎諸位?!?p> 甫一入樓,便如芬芳般傳來一陣味道,李怡萱與林紫夜一同入來,林紫夜卻是熟悉,眾人詫異間便聽到她輕聲說話:“這陣藥香,樓里可是有什么病人?”
管寧心中詫異,這味道常人自然是聞得出是藥味,卻極為罕見能這般說“藥香的”,目光輕輕掃過她臉頰,便悄然低垂:“正是,姑娘好味覺?!?p> “我本醫(yī)者,自是熟悉?!绷肿弦刮⑽⒁恍?,便把這藥香細細聞了。此刻邴原方才說得上話,沖管寧道:“這位是魏郡太守義姊林姑娘,熟悉醫(yī)術(shù),原知南宮夫人病重,遂延請林姑娘來看一看?!?p> 管寧微微一滯,便望向?qū)O原道:“這位可是魏郡太守?”
孫原身后便是典韋跟在身后,自然惹他注意,眼見得他問,紫衣公子微微上前一步,施禮道:“在下新任魏郡太守孫原,見過管先生。”
“不敢?!惫軐幩剖遣幌玻溃骸坝袆诹铈⑶皝?,寧謝過了?!?p> 他自是將眾人瞧在眼中,邴原、王烈自是熟悉,這紫衣白衣二女皆是絕色美人;而這一身紫色長袍的太守倒是帶了股游俠之風(fēng);那位身背劍匣的墨衣儒士,那一雙眼眸里盡是睿智之色。也不知怎地,這兩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竟讓他憑空生出一股熟悉之感,便是邴原這般親密朋友,竟然也未曾讓他有這般奇妙之感——眼見得這一行人竟全無一個簡單角色。
“管先生——”
人未至,聲先到。管寧背對樓梯,卻知道是何人,沖幾人道:“這位是東萊太史慈,樓中病患正是其母?!?p> 那人緩緩步下樓臺,緩緩道:“在下東萊縣人,復(fù)姓太史,名慈,字子義?!彪S后便沖林紫夜雙手作揖,深深一拜:“慈深謝姑娘不避路途艱難,家母性命全在姑娘之手了?!?p> 這一句說罷便要跪下,孫原手疾眼快,瞬間便閃身到林紫夜身邊,左手已扶住了太史慈,淡淡道:“壯士不必如此,醫(yī)者有醫(yī)者心,救人性命,少些悲愁離別而已。”
眾人只覺眼前一道紫影閃過,尚未回過神來,林紫夜便已接口道:“青羽說得不錯,正是這個意思?!?p> 太史慈只覺手上有一股輕飄力道,雖然綿軟如無處著力,卻是托著自己彎不下腰去,抬頭不敢直視孫原,再度拱手道:“如能救得家母,慈一身性命愿奉于太守,至死方休?!?p> “什么話……”林紫夜不禁掩口輕笑,“你謝他卻不謝我?救人的是我,便是奉上性命也當(dāng)是奉于我不是?”
管寧、邴原等人紛紛詫異,這女人看似冷若冰霜,怎地這般輕浮起來。唯獨郭嘉知道林紫夜性格本非如此,只是難得開些玩笑,如今這般卻是有些讓人始料未及。
身側(cè)李怡萱亦是知心,搖頭道:“紫夜可是猜出了病情?可有把握?”
林紫夜點點頭,臉色隨即又變成冰冷模樣,李怡萱自是知道她心中存這一顆醫(yī)者的慈心,但有正事便又成了這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她看著太史慈淡淡問道:“病人可是四肢百節(jié)疼煩沉重,多臥少起,時常有惡寒汗出,疲憊至極,面黃肌瘦?”
太史慈面色一變,急道:“正是!”管寧亦是臉色一變,絲毫不曾料到,這女子竟然僅僅聞過藥味便知道病患身患何癥,已非尋常醫(yī)者可比了。
“半夏三十銖、伏苓、干地黃各十八銖、橘皮、細辛、人參、芍藥、旋復(fù)花、芎藭、桔梗、甘草各十二銖,生姜三十銖,右十二味咀,以水一斗,煮取三升,分三服。這般藥方自然是沒錯的。只是,若病阻積月日不得治,及服藥冷熱失候,病變客熱煩渴,口生瘡者,還需要去橘皮細辛加前胡、知母各十二銖;再或者,若有變冷下痢者,還需要去干地黃、再入桂心十二銖?!?p> 林紫夜一邊說著,又一邊看著管寧,問道:“莫非,這方子是你開得?”
管寧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雖不是寧寫得方子,卻是寧從一位醫(yī)者處討來的?!?p> 林紫夜點點頭,又道:“后者,仍需看氣力冷熱增損方調(diào)定,更服一劑湯,還需要多多起身行走活動、強健身體,忌生冷醋、油膩、菘菜、海藻等物,心煩悶、頭眩重時,憎聞飲食氣便嘔逆吐悶顛倒,四肢垂弱,不自勝持,服之即效,要先服半夏伏苓湯兩劑——可是這個癥狀?”
林紫夜一字一字說著,便令管寧不禁連連點頭,他雖不擅長藥理,卻是聽得出來其中關(guān)竅,眼前這女子將藥方使用中種種不妥之處一一說來,確實明朗許多。
太史慈亦是不懂醫(yī)藥,卻能看出管寧意思,臉上登時浮現(xiàn)驚喜之色。不等他說話,便聽見林紫夜淡淡道:“病人在何處,帶我去看看?!?p> 太史慈匆忙向諸人告一聲罪,引著林紫夜往樓上去了。李怡萱沖孫原嫣然一笑:“你們都是男子,我便不與你們在一處了。”
王烈和邴原互相看看,李怡萱對旁人一貫是以“妾身”自居,唯獨對孫原毫無防備,一個“我”字早已流露出太多太多。
二女消失在樓角處,便剩下六個男子互相看看。
管寧環(huán)視諸人,微微一笑道:“遠來是客,豈能讓諸位客人在此久立,隨寧上樓。”
眾人隨著管寧緩緩上樓,直到此時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這樓中布置。這樓全是由白樺樹材所制,故而盡是白色,豎紋細細布置,便是折角處亦是細細打磨過。一樓雖是寬敞,卻讓人覺得頗為潮濕,故而除卻幾張案幾、數(shù)個火盆之外再無他物,過樓角時聞得室中人語,正是林紫夜的聲音。幾人亦不多聽,便自行上了三樓。
三樓正是管寧適才撫琴之處,室內(nèi)兩側(cè)盡是書架,林林總總有數(shù)百卷,其余兩側(cè)各開了一處露臺,室內(nèi)一張臥榻、一張案幾,再便是一盞青燈、一爐溫香、一甕火盆,再無他物了。
郭嘉看了這一周,不禁輕聲笑道:“管寧先生過得倒是清閑自在?!?p> 管寧徑直走至露臺之上,席地而坐。頭上飛檐,身前素琴,手指落弦,聽得郭嘉言語,不禁回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紅塵多少紛擾事,何必過問?!?p> 管寧所吟正是名儒王充《論衡》中《感虛篇》的《擊壤歌》,相傳為堯時歌謠;而那“紅塵”二字,乃出自儒學(xué)大家班固之《西都賦》中“紅塵四合,煙云相連”一語,暗指名利之路為君子所棄。寥寥數(shù)語,管寧之心志氣節(jié)為之一白。
郭嘉搖了搖頭,竟是輕輕哼出聲了。
王烈、邴原聞聲不禁一呆,管寧名震青州,正是因為這一身儒學(xué)氣節(jié),郭嘉這一聲冷哼,分明是有些不以為意了。
撫琴的手猛地停住,指尖離琴弦猶有數(shù)寸。
他悄然回望,正對上郭嘉一雙眼眸。
“啪”!
一顆水珠砸落琴上,發(fā)出清脆聲響。
兩雙目光無聲、無息,旁若無人。
王烈和邴原沒來由地深吸一口氣,這房中空氣仿佛都因為這對視悄然凝固。
孫原眼神一動,腳步輕抬,緩緩站到兩人之間。
管寧的目光輕輕移到孫原臉上,便緩緩轉(zhuǎn)回頭去,淡淡道:“春寒料峭,諸君可自便罷?!?p> 琴聲乍起。
微風(fēng)透過露臺,吹徹閣樓,挾雜著些許雨絲,冰涼濕潤。
弦上春雨,弦外流聲。
白樓之上,琴音響徹,樓外風(fēng)雨如癡如醉,樓內(nèi)已是點了火盆,這本就早間春寒,更兼陰冷潮濕,眾人圍坐火盆四周取暖,也是難得。
王烈看看外頭,笑道:“春意闌珊,好個所在?!?p> 想著太史慈那般孝順,邴原猛然間輕笑出聲,淡淡呢喃道:“世間情,大抵如此罷?”
他雖是笑著,旁人卻是瞧得出來,他自幼喪親,孑然一身,這般天倫竟是難以團聚,縱使名震天下,卻又能如何?
衣衫輕動,簌簌作響,卻是孫原起了身,徑直走到邴原身側(cè):“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這世上事、世間情,往往如天馬行空、無跡可尋?!?p> “原倒是想起一問,試問諸君如何?”他回望身后諸人,問:“這世間,情為何物?”
“《說文》曰:情者,人之陰氣有欲者。《荀子》云:情者,性之質(zhì)也?!惫軐幨滞兴K,淡淡道:“皆不若《禮記》中所言: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xué)而能。”
“幼安之意,人情,天生;人欲,天賜。”郭嘉仍是望著窗外春雨,淡淡反問:“可對?”
管寧輕輕頜首:“如是?!苯z毫不介意這個稱呼自己表字的人,適才發(fā)出了一聲不屑的冷笑。
“那……男女之愛如何?”
郭嘉望著管寧背影,嘴角劃過一抹笑意。
琴音一顫,宛如流水落石,郭嘉眉心一凝,已知管寧心中的破綻。
管寧面向細雨長天,淡淡道:“男女之愛亦本天然,不過是‘七情’之‘愛’者而已。”
“嘉以為,未必如是?!惫尉従徸咧亮硪粋?cè)露臺,望著樓畔不遠處一池清澈湖水,緩緩道:“幼安兄,此湖可有名?”
琴聲戛然而止。
管寧緩緩起身,轉(zhuǎn)將過來看著郭嘉,淡淡道:“湖本天然,故而湖名即‘未名’?!?p> “依嘉淺見,不如取名‘問情’如何?”
邴原與王烈互視一眼,猛然發(fā)覺管寧與郭嘉無形中竟已打起了機鋒。
孫原走到郭嘉身側(cè),俯身一望,正見湖邊一抹白色身影,孤影窈窕。
管寧望著郭嘉,拱手見禮:“先生遠來,尚未知道姓名?!?p> 郭嘉還禮:“在下潁川郭嘉奉孝?!?p> “原來是潁川第一奇才,寧失敬了?!惫軐幬⑽⒁恍Γ骸凹?guī)熅醚怨爬诵魏?,隨性而為,寧如今方得一見,人生幸事?!?p> 郭嘉亦是一笑:“令師陳公名震天下,嘉區(qū)區(qū)薄名,竟讓陳公如此在意,倒頗有些出乎意料。”
“許久不見家?guī)?,不知他身體如何?”管寧看著他,“郭君從潁川來,可曾見過家?guī)煟俊?p> 郭嘉道:“月旦評之前曾與陳長文一談,曾言及太丘公身子尚康健?!?p> 管寧輕輕嘆出一口氣:“長文是家?guī)熡H孫,想來不會有錯。”頓了頓,卻是又微微低聲道:“寧……許久不曾見過仲躬師了?!?p> 郭嘉心中仿佛有什么被輕輕觸動,張了張口,終是什么都未說出口。
樓中悠然傳來一陣芬芳,郭嘉猛一抬頭,眉宇間一道喜色閃過:“好茶香!”
“奉孝先生好敏銳的嗅覺?!?p> 一道天籟般的聲音傳來,李怡萱那絕美的容顏悄然浮現(xiàn)眾人眼前:“這湖水配上明前龍井,想來別是一番風(fēng)味?!?p> 郭嘉苦笑一聲:“姑娘這可是在說嘉是犬類?”頓了一頓,看見李怡萱與林紫夜二女手捧杯盞,款款而來,又道:“權(quán)當(dāng)是為了這好茶,犧牲一二罷!”
管寧眼光從二女身上一眼掃過,微微低下眉宇:“有勞姑娘細心?!?p> “無妨?!崩钼嫖⑽⒁恍Γ熬品曛呵П?,不過妾身好茶,青羽與幾位也是遠來,權(quán)且解渴罷?!?p> 邴原與王烈互視一眼,如此美人,世間恐怕也僅此一位了,孫原少年郡守,可謂福至心靈了。
又聽見樓梯聲響,正是典韋與太史慈一同上來了。邴原望著兩人,前者一身筋肉盤結(jié),如同鐵鑄一般;后者雖是瘦了些,卻別有一番英氣。
眾人圍坐,倒也不顯得擁擠。管寧為東道主,自然由他沏茶,李怡萱與林紫夜二女坐在孫原身側(cè),只是周圍都是男子,自然稍稍偏后。
管寧看了一眼林紫夜,低聲道:“這位林姑娘似是怕冷,可要再添個火盆?”
“不必了。”林紫夜微微一笑,“天生的毛病,有青羽在便好許多了。”
“是么?”管寧眉頭輕皺,他正要反問,卻見對面坐著的郭嘉輕輕搖頭,便收了話頭。他已知道,郭嘉與他皆看出來,這位醫(yī)道美人絕非天生的,而是后天成的體寒!
他不禁望向那位低眉輕啜的紫衣公子——這位孫青羽的身上,已彌漫著濃濃的迷霧。
太史慈卻是一臉喜色,舉起杯盞沖林紫夜納頭便拜:“太史慈多謝姑娘救得家母性命,如此大恩,不知如何報答……”
“且??!”
林紫夜俏生生地打斷他的話,冷著一對俏眉道:“你三番四次謝我,有何用處?不是你母親我也會救,在我眼中并無差別?!?p> 太史慈身子僵硬,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舉著杯盞甚是尷尬。
王烈起身,拉著太史慈一同坐下,笑道:“這等閑情雅致,說這些豈不是落了俗套?”
“這茶與尋常之茶極為不同。”
邴原飲了一杯,沖李怡萱問道:“敢問姑娘,這茶特別之處究竟如何?”
李怡萱笑顏舒展:“揚州吳郡與會稽郡交匯之處為錢塘水入海處,水流入海帶來上流泥沙,沉積于吳山與寶石山兩山之腳,漸漸成洲,這沙丘水潭之側(cè)便有一眼天然水井,其畔更有野茶,其色翠綠,香氣濃郁,甘醇爽口,形如雀舌,香色味形可謂四絕,青羽便取了個名字,喚作‘龍井’?!?p> “龍井……”邴原念叨了一句,“好名字?!?p> “明前……莫不是清明之前?”王烈盯著手中茶盞中幾縷茶葉,問道,“這又是什么講究?”
李怡萱道:“清明之前所采制茶葉,青綠透亮,葉片勻整而有光澤,炒制之后以滾水沖泡,芽葉舒展,鮮綠漂亮,味道清甜可口,入口柔和清香,可謂天然之意?!?p> 邴原心生感嘆,贊道:“果非凡品。這茶未經(jīng)煮沸,以滾水沖泡,與尋常做法完全不同?!?p> 李怡萱微笑不語,隨手替孫原盛了一盞茶水。
茶水入口芬芳,香氣襲人,一陣山野清風(fēng)撲面而來,渾然天成。
管寧輕輕品嘗這龍井茶,直覺唇齒間一股清氣芬芳流轉(zhuǎn),回味無窮,便是整個人也精神一振。
林紫夜笑道:“尋常的茶,都是以采摘的茶葉入滾水煮制,再加入鹽調(diào)味,茶葉的濕氣與滾水相沖,味道往往有股苦澀之感。所以采摘茶葉之后,需要晾干,再用溫火炒制,去除其中濕氣,茶葉干卷清脆,再入滾水則重新舒卷,茶香才能有這般清新自然。”
她舉起茶盞,給孫原半空的茶杯中又添了些許。管寧等人這才注意到,孫原三人的茶杯頗為與眾不同,深紫色的杯盞,與尋常木器、漆器完全不同,不知是何物制成的。
“這是紫砂茶具。”孫原看出眾人疑惑,解釋道:“類似于陶土而色偏紅,故稱‘朱泥’,泥胎塑成,火烤日曬,方能有此顏色。”
王烈笑了笑,目現(xiàn)欣喜之色,接口道:“公子果然享受之人?!?p> 不等孫原答應(yīng),邴原已眉宇輕抬,亦笑道:“‘公子’二字本是華子魚所創(chuàng),乃是魏郡掾?qū)偎赜校缃駨┓叫值故请S口將來用了?!?p> 王烈笑而不答,唯以茶杯示之。管寧見了兩人這副模樣,不禁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三人久為知交,又皆是青州儒宗,打起機鋒來自然是心照不宣。
孫原淡淡道:“文人唯詩酒,原算不上文人,便只想當(dāng)個閑人,飲茶種樹,彈劍而歌,閑散些就是了?!?p> 管寧微微舉盞,以示孫原,道:“可如今這副模樣,只怕孫太守閑不下來。”
孫原轉(zhuǎn)目看他,卻見那眸子深邃卻神光清淺,不似郭嘉那般外露,藏得卻深。
“確實不似幼安先生這般悠哉?!?p> 他輕輕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先生說紅塵多少紛擾事,有些事卻是似杞人憂天,庸人自擾,然而……有些事,終究放不下。”
管寧微微端坐,似是知道孫原話已漸近鄭重,邴原、王烈互視一眼,皆已放下了杯盞。
紫色衣袖拂過案幾,拭去上面幾點水珠,他望著他,淡淡問道:“先生可曾知道孫原的魏郡太守是從何而來的?”
管寧頜首:“愿聞其詳?!?p> “原當(dāng)初是被逐出家門的?!?p> 一句話,邴原、王烈、典韋、太史慈四人同時變色。
他望著手中朱砂杯中那張小小的倒影,輕輕轉(zhuǎn)動手腕,那張小小的臉在小小的杯盞中顛簸跌宕,隨波碎裂。
“那時節(jié)不過三四歲,也算得孤苦伶仃,倒是僥幸,被然姐撿了去,便是如此,被陛下著人救了?!?p> 林紫夜手中的杯盞輕輕一晃,整座閣樓間竟然是為之一靜。
無須再問,他已知道他的無奈與他的退讓。
他更知道,這紅塵,踏進去,想再出來便很難很難了。
王烈愣了半晌,伸手又拿起了杯盞,呆呆地說:“當(dāng)今天子要做什么,只怕早在十七年前就想好了罷……”
十七年前,天子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解瀆亭侯,劉氏眾多子孫中的某一個而已。建寧元年正月,是當(dāng)今天子初登皇帝位之時,那時起便是天子算計今日之時,那年天子不過十一歲。
十一歲的天子,被人把持朝政,與年幼的孫原被逐出家門,又有何不同?
太史慈望著孫原和邴原,幼年,仿佛成了在座眾人生命中最黑暗的時刻,生不為生,命不為命。
管寧不經(jīng)意望向那個絕美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世道,和今日的世道又有何差別?今日十七歲的孫原和當(dāng)年十一歲的天子,又有何差別?
他輕輕抿了一口清澈茶水,輕輕道:“你能守得這清明,果真難得?!?p> 這世道,再盛世便也只是渾濁,靈臺里那一絲清明,又如何能輕易守得?
“路已不能選,唯有選擇,如何走這條路。”
孫原抬頭望著管寧,眼神清澈如許,眉眼帶笑:“幼安兄,可愿意教原,怎么走這條路?”
管寧輕輕搖頭:“你的路,你本不愿走,問寧,寧亦不愿走,又何談如何去走?”
郭嘉輕聲一笑:“那太玄法言之陣,你又是如何設(shè)的?”
管寧眉尖輕輕一顫,不動聲色:“不過是許人一個承諾,寧守諾而已。”
“這個人,可是張角?”
此語一出便只見太史慈臉色一變,其余眾人臉上竟然無絲毫變化。便是邴原、王烈,亦不曾見絲毫不妥。
“是。”管寧點頭。
“嘉有一問,望幼安先生一答?!惫窝垌镩W過一絲犀利之色,聲音雖輕卻是挾帶劍意——“先生可知,張角為何要設(shè)太玄法言之陣?”
管寧眉尖輕皺,猛然間便聽到一陣嘹亮的劍鳴,在整個聽雪樓中幽幽回響。
郭嘉凝眉,掌心已扣劍意。
管寧猛然回身一揮衣袖,劍鳴之聲戛然而止,整座樓又復(fù)安寧。
郭嘉的目光越過管寧,望見了露臺上那尊琴。
藏劍于琴,心動劍隨。
墨色衣袖緩緩舒展開,原本淡淡的劍意悄然散去。
他望著身前的兩個男子,不禁笑出了聲來:“一個棄劍、一個藏劍,你們兩個,究竟是有多少心思,長埋心底?”
孫原臉上仍是笑意不減,抬手飲茶,輕酌一口,望見郭嘉笑意眼神,反問:“你猜?”
郭嘉終究笑出了聲來:“知其多,至不知其幾何?!?p> 管寧望著這兩人,想起了數(shù)日之前那陣奇妙的共鳴。
由南、至北,這兩個人,在找的不是自己,而是對付張角的方法。
“十余日前,寧曾聞南方有劍器共鳴,蘊蘊道華之氣隱隱,便是千里之外的北海朱虛,寧的佩劍亦同感劍鳴。而方才……”
他的目光轉(zhuǎn)望郭嘉身上:“郭先生似乎又引起了一陣劍鳴,寧……可否確認,當(dāng)初引起劍鳴的劍意,便是出自郭先生身上?”
一雙純澈眼眸,直射郭嘉雙眼,憑空交錯的眼神目光中仿佛又有無形劍意交鋒。
那眼神,劍意迸發(fā)。
孫原身邊的林紫夜猛地縮了一縮,李怡萱眉眼低垂,一雙素手將林紫夜的手掌悄然握住,一股淡淡暖意便幽然而散。
孫原挺了挺脊背,直覺冷風(fēng)入樓,環(huán)樓而蕩。
“起風(fēng)了。”
管寧緩緩起身,眺望窗外:“風(fēng)從東來,細雨將至。春寒料峭,諸位衣衫單薄,看來今日只能住在聽雪樓中了?!?p> 郭嘉笑問:“幼安先生可是邀請?”
管寧自去將琴座抱回樓中,將夾窗關(guān)起,登時,樓中風(fēng)停。他將琴座安放在書案之側(cè),淡淡回應(yīng):“諸位謀事而來,事不成,便是寧趕諸位,諸位也不會離去罷?”
紫衣輕動,那個年輕太守悄然起身:“幼安先生既已知來意,可否能給原一個答復(fù)?”
“太守跋涉而來便要寧一個答復(fù),寧無所適從了?!惫軐帗u頭,只是臉上卻止不住笑容。
郭嘉與孫原互視一眼,已聽出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