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中散發(fā)著屢屢輕煙,忙碌的醫(yī)匠將煎好的湯藥匆匆送進榻間,一點點喂給臥榻上的傷者。
吳東的傷勢不重,但是一路風(fēng)餐露宿,導(dǎo)致傷口惡化,加之失血過多導(dǎo)致身體虛弱,驚疲交加,以至于昏了過去。甘寧送來的及時,倒是傷不到性命。
吳東幽幽轉(zhuǎn)醒,眼一睜開便是敞亮的天花板,他心頭一震,霍然起身,只聽一聲“咔嘣”,吳東直覺肋下劇痛,兩眼一翻便要暈過去。只聽得耳邊有人叫了一聲“小心”,后背便有一只手掌抵住了自己的后背,吳東咳嗽了兩聲,總算沒有當場暈將過去。
身邊又是走過來兩人,給他添了靠墊,讓他倚靠踏實,又伸手在他身前撫了一撫,便聽到適才那人的聲音:“尚可,不曾讓你再弄斷這根肋骨?!?p>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正在吳東身邊站著,一身青衣垂直,臉上卻是一副閑散模樣。瞧見吳東清醒了許多,便笑了出來:“躺了兩個時辰,總算是讓你醒了過來,衡山縣丞。”
“這……”吳東一時語塞,想來是自己的印綬被這人瞧見了,看這般場景,又豈會是尋常人家,聽他言語,應(yīng)該是自己在路上暈了過去,被這人救了。
正思量間,猛然想起大事,吳東動身便要下榻,肩頭一沉,卻已被那青衣人輕松按?。?p> “此處便是南陽都尉府,在下便是南陽都尉趙空趙若淵。”
“南陽府?”吳東雙眼陡然瞪大,嘶啞的嗓子里急忙叫出來:“下官要見使君!”
趙空一動不動,卻轉(zhuǎn)頭望著身邊那人:“大哥,他找你?!?p> 吳東呆了呆,不禁轉(zhuǎn)頭望向身邊那人,一身玄色衣衫落入眼簾,正是南陽太守孫宇。
這位年輕的重郡太守眉眼輕抬,輕聲道:“可是流民破城一事?!?p> 吳東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點頭。
身側(cè)趙空一時竟失了笑容,神色漸顯冷峻,淡淡道:“一個時辰前,已有急報。”
他望著吳東,欲言又止,急報上的寥寥數(shù)字便是他第一眼看見的,然而此時話到嘴邊卻是難以出口。孫宇在旁,冷冷地補完了后頭的八個字:
“流民破城,食盡民散?!?p> 流民破城,食盡民散。
區(qū)區(qū)八個字,背后藏著何等可怕的事實。
吳東見過那流民如潮的景象,十萬流民,何等可怕!那不是人,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可怕的行尸走肉,如同夜幕降臨般籠罩整片大地,吃光所有能吃的東西,嗜血豺狼一般吞噬一切。
吳東呆了半晌,突然幽幽地問道:“請問使君、都尉,可知曉衡山縣長王君安危?”
趙空聽了這問話,卻悄然低下了頭去,半晌才聽見他回話:“衡山縣長王昊,恪盡職守,城破退守衡山府庫,為亂民所沒?!?p> 吳東一言不發(fā),靠在榻上,形同死寂。
趙空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節(jié)哀。”
吳東抬眼望了他一眼,眼角悄然滑落一行淚珠。
“東與王君共事,自光和三年起,至今四載。王君品行純德,有名士之風(fēng),家中無仆,止有一妻一子。去年九月,南陽大災(zāi),王君盡散衡山存糧,接濟災(zāi)民,方有這半年安樂,如今春耕尚且不及,這府庫里又能有幾石糧食?”
趙空鼻頭一酸,便咬緊牙關(guān),手掌在吳東肩上重重按了一按:“王君恪盡職守若此,何其壯烈?!?p> 吳東看著自己身上的薄被,不過是粗布麻紡,眼中竟又是流出淚來:“泱泱大漢,商戶富豪累資巨萬,清官正士清貧若此,是耶?非耶?”
趙空眉頭皺起:“吳君……”正要說話,卻被孫宇生生打斷:“衡山縣丞吳東!”
這一聲清亮吼聲震動廳堂,吳東周身一顫,竟被這一聲怒吼震住了。
那一身玄衣冰冷望過來,他抬手張開,只見那俊秀手掌中,一枚小小的官印正正方方,直立如山。
“你掌此印四年,本府無權(quán)奪你印綬,今日由本府保管,若你他日仍配得上這枚印綬,再來要還?!?p> “若你他日不愿再掌此印,本府自當送還朝廷?!?p> “是個男兒,便記著肩上擔(dān)責(zé),莫負先烈!”
孫宇收回手掌,連帶著那枚印綬,從容而去,頭也不回。
廳堂之內(nèi),甘寧目送孫宇離去,看著腰間賊捕掾的印袋,深深吸了一口氣,徑直走到榻旁,沖榻上吳東抱拳道:“在下南陽賊捕掾甘寧,兩個時辰前便是寧在南水畔救了縣丞,寧一十五歲便為水賊,今日愿為衡山王君后繼?!?p> 說罷,便沖趙空下拜一禮:“前者,寧不滿都尉命令,如今知道都尉遠慮,寧愧對都尉?!?p> 趙空托起甘寧手臂,輕輕嘆了一聲:“明日封城,小心在意。”
甘寧緩緩起身,魁梧身軀挺拔如松,沖趙空重重點點頭,轉(zhuǎn)身大步去了。
趙空轉(zhuǎn)頭看著已近呆滯的吳東,搖了搖頭,隨意地坐在榻邊,揮了揮袖子,自言自語道:
“兩個時辰前,甘寧把你送到府中,大哥便召集府中掾?qū)偕套h,已猜到了你這般境地,衡山必是出了事情。就在這廳堂之中,你病榻三丈之外,南陽掾?qū)冽R聚一堂,闔府決議,盡收宛城城外百姓,一日之期,城外六萬民眾能盡入城否?”
吳東動了動腦袋,他似乎明白趙空言下之意,雙手不知不覺間已死死抓緊了被褥。
“一個時辰前,急報衡山縣城破,十萬流民以人為磚,血肉為梯,就這般堆到了衡山城頭,吃光了城中一切能食用之物,城中兩千戶盡為喪家之犬?!?p> “也許,曾經(jīng)的衡山百姓如今已成了無數(shù)流民中的一份;也許,明日他們便會聚集在這宛城城墻之下,吃盡宛城最后一粒糧食?!?p> “本都尉知道,王君下令封城之時,他便知道城外百姓已保不住了。明日宛城封城,也許城外百姓也未必能保住。然——”
“今日宛城城中二十萬百姓……你我有機會保得住,能否保住,便看人為?!?p> 趙空起身,往門外走去,每走一步,都是步步沉重:
“既為牧守,便當安民。君為縣丞四載,空便送你一句話,望你謹記?!?p> 他側(cè)臉回望,字字鏗鏘:
“斯人已逝,我道不孤?!?p> 偌大廳堂,只剩下了病榻上那個傷痛的衡山縣丞。沉寂許久,才隱約聽見那人低低說著:
“斯人已逝,我道不孤?!?p> 【注1】:此為東漢計量,合算現(xiàn)今三百余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