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子洼是女寨。出生在哪里別無選擇,出生成為男娃或是女娃更別無選擇,但是我可以選擇以后去哪里。
四歲的時候我懵懂地跟著阿兄去大坪參選時,阿兄就這么告訴我。他說,男孩子出生在女寨是好的,但是不能在女寨長大。
我記得我問他,為什么?姆媽就在這里,我為什么不能跟著姆媽了?
只比我大一歲多的阿兄也沒說清楚,只說,這是老阿姆們說的,生在戶子洼的男娃,四歲就該走了,去學(xué)本事,當(dāng)蚩尤的英雄能臣,我都快6歲了,這次一定要走,你也要走的,蚩尤族里幾大學(xué)寨,你去哪個都好。
傻乎乎的我可能真的是長得慢,戶子洼的長老姆媽們左看看右看看,還是沒讓我去參選。
“伢太小了,不得不得,過兩年再出去吧?!?p> 阿兄無比惋惜地看著我,收拾行李去了河岸村,那里有最好的水田。
他走的時候,我哭喪著臉跟在他身后,流不出眼淚。阿姆叫住我,抱著我安慰我。我一邊看著阿兄走遠,一邊靠著阿姆溫暖的胸膛,總算哭出來了。兩頭都舍不得,跟誰去都不滿意,還有老姆媽們的嫌棄,就是因為那一聲嫌棄害我沒了阿兄。
也許是蚩尤大神也憐憫我的愚蠢,第二年、第三年戶子洼都沒有辦男娃大選,第四年我爬樹摔了躺了幾十天,第五年我得了疹子不能出門,于是耽誤至今。
我是少有的在戶子洼長到九歲多的男孩,我也覺得自己很差勁。
阿姆有時候會安慰我,戶子洼條件總是好些的,家里的農(nóng)活還有我做,她輕松了許多,弟弟妹妹的飯食有著落。
我阿姆就是少有的歡喜自己兒子留在身邊的女人,戶子洼的大部分女人都像蒲公英一樣,努力地向外輸送種子,送了三個兒子出去的就是光榮,若有五個、六個就能當(dāng)守寨姆媽,腰桿都硬些,說話也大聲。
阿姆說,孩子是辛苦懷胎生出來的,辛苦帶大,咿呀學(xué)語,還沒腰高的時候就離開身邊,之后一年也未必能見一次,哪有不牽掛孩子的姆媽,看你阿兄,去了幾年一點音信也無,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每當(dāng)說起這些的時候,阿姆都是眼圈紅紅地,偶爾還會哭出來,我心里也酸酸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在阿姆身邊自然是好,我的衣服總是平整干凈,家里的飯食也是溫?zé)岬?,弟弟妹妹咿呀鬧騰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然而我是個男人,真的要守寨嗎?
我悄悄打聽了守寨男人的事。戶子洼的男人很少,大多數(shù)都是身強力壯的獵手,身負巡邏守衛(wèi)之責(zé),有從獵寨來的好手,也有從小在戶子洼長大的壯士,都住在寨子外圍,日常不與寨中女人往來。
我問了老姆媽怎么能當(dāng)守寨勇士?老姆媽幽幽地上下打量我一圈,說,族里守寨的歷來是年輕力壯的男人,都是打小訓(xùn)練培養(yǎng)的力士,你都八九歲上了,又瘦,怕是不得。
聽見這句結(jié)論,我張了張嘴,卻只說出,是,對,不得。
不知道要訓(xùn)練多久才得,九歲也不一定晚吧,自己逃寨肯定是不行的,阿姆會難過死,我也會被當(dāng)異族人對待,說不定還會被不認識的長老們抓去生祭,不得,會死的。
我跟阿姆商量,去守寨可好?
阿姆臉色都變了,顫著聲問我,伢兒,你會打架?
一句話就噎死我了,我哪會。
既然如此,我只能在寨中大選被選中離開才行,明年,一定得走了。
我所長是農(nóng)務(wù),戶子洼的糧種有些年頭了,這里的土地需要新糧種。植物也是需要被精心照料的,跟人一樣,在一片土地上呆久了就不肥了,越長越瘦弱,野地里的雜糧有些長得比田里的還要好。饒是每次收成都留下最肥大的谷種,也架不住土地越來越瘦,我家的田地大概是戶子洼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糧食都長得好,結(jié)粒飽滿。
所以儺灘大概是我最好的去處。
大選前的日子有點難熬,焦慮。族中男孩都是集中教養(yǎng),如我這般在戶子洼散養(yǎng)長到快十歲的真的很少,身上一個紋刺都沒有。和我一起長大的糯嬌說,男人沒有紋刺是不能跟女人生孩子的。
我雖然瘦弱不強壯,暫時也不想生孩子,可是……我這樣的男娃想要被長老選中真的不太可能啊。虧得阿姆一點也不替我操心,巴不得我在她身邊一輩子。
我得有本事在手才成,有新糧種或者新農(nóng)具都是好的,若能得族叔伯倚重,直接薦我去儺灘那是再妙不過了。
我得多去遠一點的幾個寨子換些糧種回來。最近的芒草村、大星山是不用再去了,從龍坎寨到長水都要去去。
阿姆擔(dān)心我的安全,怕我自己在寨子外出事。其實我哪里會去陌生的地方呢,快要種新一季粗糧了,忙著呢,幾個熟稔的寨子也是族人常走動的地方,道都走熟的。偏阿姆老是這里拜托人那里麻煩人的,居然總能找到跟我搭伴走一段路的族人。我的阿姆呀。
“順順伢,”對,阿姆叫我像叫小不點一樣,“有個女娃兒,叫細麻,是個頂聰明能干的,比你長一歲,這個阿姊,她想去伢洞村找個人?!卑⒛沸跣踹哆兜?,怕被我嫌棄的樣子。
“她一個女娃娃,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順順伢,你跟她走一道吧,正好也去龍坎寨換糧種嚜?!?p> 為了給我找個伴,連半大的女娃都叫上了。比我長一歲的阿姊,沒怎么出過寨的,一路上指定還得我照顧。這個年紀的女娃最聒噪了,去伢洞村看漂亮的武士,還不知要如何地看不上我。
沒關(guān)系,我知道自己是能干的就可以了,其他人怎么說沒關(guān)系,她們并不懂男人的世界。
我答應(yīng)了阿姆,約定了出寨的日子。
龍坎寨里戶子洼不算遠,也要走一天的功夫,雞沒叫的時候我就出寨了。寨門口的大柵欄邊站了個身量頎長的女娃。
真早,比我還早出來。
“我是若若的兒子,辛順?!?p> 她點點頭說:“我是細麻。”
一點都不啰嗦。
“細麻阿姊,你認得路嗎?不認得的話,我在前面走,你跟著我便好了?!?p> “好?!?p> “這里去龍坎寨路難走些,你跟我從龍坎寨再去伢洞村繞的有些遠了,但是從龍坎寨去伢洞村的路很好認,沿溪過山就到了,而且路好走?!?p> “嗯,謝謝你?!?p> 難得這是個不愛說話的女娃,沒有嘰嘰喳喳問個沒完。天亮起來了,我們出了戶子洼。我一直不懂戶子洼外的路為什么這么難走,亂石環(huán)繞、澗水夾雜,高低不平,周圍幾個村寨外圍都相對平整,雖我們這里山丘連綿,要找一片平坦開闊處也不算難,山勢畢竟不高。偏我們戶子洼外圍難走得緊,靠著兩座母峰建寨,沒別的路可選,所以能開荒的土地就更少了。這樣的寨子,幸虧族里每季都有糧食、鹽鹵、肉干巴接濟,不然哪養(yǎng)活得了這么多女人。
大概因為我是男娃吧,在女人堆里,日日都是女子在眼前晃,說不煩也不可能,只是習(xí)慣了罷了。
細麻沒比我大多少,身量雖是大我一些,但是真的沒出過門,沒干過重活,走得喘吁吁的,臉都紅了。
“阿姊,我?guī)湍惚持裉}吧?!?p> “不必,我自己能背?!?p> 自己能背還喘氣喘得這么粗?懶得分辯,我直接給你背上得了,籮筐里也沒什么東西,疊在我的籮上也很方便。
“辛順,謝謝你,可是你背得動嗎?我是說,你不用勉強?!?p> “我是干農(nóng)活的人,這點不算什么,我的糧種才重呢。”
細麻臉更紅了。
“你怎么還在戶子洼,沒跟長老們走?”
果不其然,是個女娃娃都要啰嗦。
“沒有長老挑中我,六歲之后每到長老來的日子我不是病了就是田里、山上的事絆住,沒有一年走得成。明年我一定會去儺灘的?!?p> 她忍著笑,我看得出來,一個沒紋刺的小子要去儺灘。
她說,儺灘的長老一向嚴厲。
當(dāng)然,我知道的。我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己的本事。
細麻也沒再多話,兩人雖結(jié)伴而行,可兩個人的靜默比一個人的行路更尷尬,耳畔只有她忽重忽輕的喘息聲。我時不時問她,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干糧或者找點水喝?
碰了幾個軟釘子我也懶怠說話。
終于她肯坐下來喘勻氣了,腰上鼓鼓的水囊一口氣喝到干癟。
“你會用手弩嗎?”
“不會?!?p> 說的倒是干脆,不會用手弩帶它干嘛,不如帶把刀呢。
“總得帶點什么防身,這個還輕便些?!?p> “你這,說的也對,很對?!?p> “你呢,什么都沒帶嗎?”還白了我一眼。
“我走慣了這些路,帶防身器具不如跑得快?!蔽冶M量笑得穩(wěn)重克制。
她又白了我一眼。
女娃都這樣,不與你們計較罷了。過兩天就能見到想要見的人,心中許是緊張吧。
“你要去伢洞村找誰人?武干?還是大金武?”武干和大金武都是聲名遠播的勇士,還會馭獸,身高八尺,厲害得緊。
她有點迷茫,問我:“誰告訴你我要去找武干大金武的?”
沒有人,我自己猜的唄,只好笑笑不說話。
“起身吧,走快些,天黑前能到龍坎寨嗎?”
“若是快些走,天黑前是能到的,你腳疼嗎?草鞋里墊絨花了嗎?”
“不疼,快帶路吧,我不礙事?!?p> 這個阿姊口氣挺硬的,腳上都被磨得有點發(fā)紅了。
接下來的兩個時辰我們沒再休息,我也不多話,翻過了兩座山頭終于在日暮時分趕到了龍坎寨。
龍坎寨是普通的村落,男男女女混雜其中,能讓外村人借宿的人家里都有男人,我倒方便得很,只是細麻不知道會不會介意,她可是戶子洼里長大的。
“細麻阿姊,要不今夜你也宿在這里?明天我換完糧種陪你去伢洞?”你能跟陌生男子在一個屋里宿嗎?沒辦法,龍坎寨也不大,今夜不在這里宿,只能露宿在草棚里,夜里露冷,不好熬。
幸虧細麻阿姊沒有為難,當(dāng)下就同意了。老姆媽帶她去了學(xué)屋,跟孩子們睡,我自去農(nóng)戶家中借宿。
累了一天,我睡得很好。
這里有極好的稻種和黑亮的菜籽,農(nóng)戶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我披著晨曦在村寨里與莊稼漢們閑話,又換了些油果。
果然細麻阿姊還在睡著,湊近看眼皮抖動得厲害,做噩夢睡不安么?
突然她就睜開了眼鏡,毫無防備。
“你的魂被土狗叼了?湊這么近!”
哎呦,我也嚇壞了,我可是好心,伢洞村的勇士還在等你去吶。
“細麻阿姊,天亮了,我本想不吵醒你的,可是你今天還要走一天的路才能到,還是快些起身吧。這是龍坎寨的油果,又甜又軟,我換了幾個,給你吃?!?p> 打發(fā)了細麻阿姊上路,我跟這里的娃兒們一起擔(dān)了吃食去田地里了。男人女人們晨起勞作,還沒吃東西,娃們就在家燒好了飯食捎去地里。
龍坎寨的人習(xí)慣用草灰和著糞水肥田,不過這些肥有點厚,稻子們?nèi)~片長得肥大,結(jié)籽上漿未必就能飽滿。聽這桿子里咕嘟咕嘟的聲音,長得太愜意了。
“小娃兒,這肥好吧?今年楠敏農(nóng)師教我們調(diào)的,看這禾苗又高又壯?!?p> “阿叔,這苗怕蟲害嗎?”
“什么苗不怕蟲咬?這么好的葉桿肯定也怕,黑天的時候多捋捋,隔天就捋一次,那蟲去了就好。下過大雨之后更得勤快點,溪水漫灌的話蟲害最重了。”
“你們不用除蟲害的蠱嗎?”
阿叔變了變臉色,低聲跟我說:“你不知道嗎?除蟲害蠱藥能讓女人生不出男娃!不能用!”
“誰……誰說的?那蠱就是香草粉養(yǎng)的蛹,養(yǎng)在田里,它它就同化禾花蟲,怎么就……”什么蠱藥還能讓女人……太奇怪了!
“噓……你還小,不懂,這是我們寨里的接生姆媽說的,好多人都還不知道呢?!?p> 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太尷尬了。
戶子洼里修蠱養(yǎng)蠱的人很少,只有幾個老姆媽會接長生蠱和花蠱,用來給小孩治治病,還有幾個長老會接除蟲蠱,來驅(qū)蟲害。說實話,除蟲蠱都不能盡除田里的蟲害,但若不用,一定會累死人的。
每年一半的日子潮濕,雨水又足,還有瘴氣,蟲比人、比鳥、比獸都多得多,我常常覺得大大小小、會爬會飛的蟲才是這片土地上的王。
阿叔繪聲繪色地告訴我除蟲蠱怎樣令女人陰陽失和,不能孕育男胎。我只能將信將疑地快快完成換糧種的工作,帶著一籮筐的新糧種和秘密離開這里。
女人生不出男胎確實很可怕,我想要什么樣的孩子呢?男娃自然是好些,我若在儺灘同女子生了兒子,那他自小就能學(xué)最好的農(nóng)藝,說不定到我這年歲就能當(dāng)農(nóng)師了,豈不是……
想得遠了。
我還在戶子洼里呢!
到家的時候月亮都快到頭頂了,阿姆靠著柱子瞇眼睡著,手里還拿著小妹的對襟衣服。
我已經(jīng)盡量輕點,還是吵醒了阿姆,她一向睡得警覺。
“是順順伢嗎?”
“是我,我回來了。”
“噯,都順利嗎,沒受傷?”阿姆要站起來。
我趕緊按住她,夜深了可要趕緊睡。
“阿姆躺下睡吧,靠著睡容易頭疼。”阿姆總喜歡坐著入睡,若我夜半醒來就會扶她躺下。
“啊,不礙事,靠著睡好,小水伢哭我能聽見?!?p> 小妹都多大了,夜半還哭。
“躺下吧,再過兩個時辰天都亮了,小妹哭我能聽見?!卑⒛芬彩抢蹓牧?,靠著小妹側(cè)躺著瞇上眼。
“你也快睡吧,走了這么遠……夜了……水伢我顧著……你睡……”
我阿姆特別操心膝下孩兒。她從十四歲上懷了第一胎,接連流了兩個孩兒才生了我阿兄,然后又流了一個孩兒才生的我,又流了一個孩兒后生的小弟和小妹。幸虧她膝下有三個男娃,否則一定會被視作不祥。
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深,臉色也不再紅潤,憂思和辛勞讓她失去了豐盈柔媚的體形。
“你們在我身邊就是最好的?!边@是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