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元所謂的“候著”,一候就是一晚上。
玉卿不像凡人那樣需要睡眠,因而一整晚都躺在床上想事情。
她琢磨不透長元待她的態(tài)度。
從前,狐族曾不乏追求玉卿的男子。長元看她的眼神,偶爾與那些男子無二致——可是也只是偶爾。許多時候,他都是帶著玩味的笑,叫人分不清他哪一句話是真心,哪一句話是玩笑。
他嘴上說著她是長輩,行為上卻從未有過對于長輩該有的尊敬。雖然對她也是事事上心,總感覺他懷著些別樣的心思。
玉卿不敢往細了去想,只盡量安慰自己,這孩子一個人過得久了,不知道怎么掌握與長輩相處的分寸。
天明以后,長元從窗戶回到了房間。他換了一件衣服——也可能是給身上的衣服換了一個顏色,也給她帶來了替換的衣物。輕盈的淺色裙裾,配她的珠釵正合適。
玉卿在屏風后面換衣服的工夫,他又下了一趟樓,讓人把早飯送到房里來。
他們這個房間不臨街,雖然能聽見街上的熙攘,看見的卻只是內(nèi)院里來往的仆人。一個婦人拎著食盒匆匆而過,不一會,他們的房門被敲響。
粥和下粥的小菜擺上桌,長元囑咐那婦人過一會來收。送走了婦人,見玉卿坐在桌前卻不動筷,長元又體貼道:“不想吃也沒關(guān)系,我們一會去游湖,船上也可以吃點東西。”
玉卿說:“我沒有那么容易餓了?!鳖D了頓,又問:“為什么去游湖?”
“眼下的錢塘湖風景正好呢,”長元說著在她對面坐下來,“過幾天就是中秋了,來觀潮的人多,等大潮的工夫,游湖賞賞水鄉(xiāng)的風光也不錯?!?p> “觀什么潮?”玉卿在腦中搜羅一圈,不記得自己看到過關(guān)于錢塘湖或者什么潮的記載,不由得皺了眉頭。
“錢塘江大潮,可是一大名景?!彼^看著她,“你不知道?”
“我們那個時候沒有。”她答,末了又補充一句,“書里也沒寫?!?p> 長元沉吟一會,問:“你最近在看什么書?”
“《論語》看完了,正在翻《詩三百》?!?p> “你按時間來看的書?”
玉卿反問道:“不然呢?”
“那就可惜了,”長元頗為惋惜道,“漢代枚乘寫過一篇《七發(fā)》,里頭說廣陵濤之壯闊是世間罕有。旁邊的注解還提到,廣陵濤、山東青州涌潮和錢塘江潮并稱三大涌潮呢?!?p> 玉卿卻不以為然:“潮起潮落是常事,有什么值得稱道的?!?p> “潮水渾濁,潮起時不如星河的潮燦爛,然而波濤洶涌,卻比星潮壯闊?!?p> 玉卿問:“看潮是不是要等到中秋?”
長元點點頭:“既望之時的潮水最為壯觀。”
“那會耽擱很多天?!庇袂浠叵胫駮r的歷法與時日,現(xiàn)在才初九。
“等等又何妨?錢塘的駐地我還未仔細看過,附近鄰近的幾個駐地也可以去瞧一瞧。等到了十六再回錢塘?!?p> 他既這樣安排,玉卿也不再說什么了。
兩人在寧靜中喝完了粥。那個送粥的婦人來收餐具時,長元才又說:“今日天氣很好,去游湖吧?”
那婦人問:“公子說的是錢塘湖嗎?”
長元笑問:“錢塘還有其他湖可游嗎?”
“那正巧嘞,”婦人喜笑顏開,“小店有一輛牛車,公子和夫人坐不坐?要坐我立刻就去讓我家小子套上?!?p> 玉卿身子傾向長元,輕聲問:“如果季延來了找不到人怎么辦?”
“不要緊,可以給他留個口信?!?p> 長元所謂的“口信”,還是老方法,去院子里等那婦人的兒子套車,順手扯了片葉子,趁著沒有人注意的時候變作蝴蝶飛出去。
蝴蝶在飛出院子之前,圍繞著玉卿轉(zhuǎn)了兩圈,玉卿抬頭剜了長元一眼,長元才收起頑劣之心,讓蝴蝶去干正事。
那婦人的兒子套車時,目光總?cè)滩蛔⊥麄冞@邊飄。玉卿和長元的長相在天界也是萬分出眾的,更遑論凡間的人群中。縱使他們有意低調(diào),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拉車的牛偏瘦,看樣子不是拉車用的牛。它雖未反抗小主人給它套車,拉車的時候卻走得極慢。年輕人在前面用力拉一下,它才慢吞吞地走幾步。
這么著,到了錢塘湖邊時太陽已經(jīng)爬得老高。那個年輕人滿頭大汗,憨笑著道歉:“這牛不怎么拉車,公子和夫人海涵?!?p> 長元和玉卿也不計較這個——一路上,透過車簾子看看錢塘的風土人情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長元率先下了車,再像上車時一樣,去扶玉卿。玉卿的腳剛拈了地,就聽見一個女聲在喊:“公子——”
倒是季延比他們先到了錢塘湖,已經(jīng)在等著了。季延看管馬車,手里牽著韁繩,他身邊的孟珍姑娘一邊揮手一邊跑向他們。
待她走近了,長元問:“你怎么來了?”
“我怕季延哥不認路,”孟珍說,“還有就是,我父親說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請公子去吃一頓接風酒——不然別人會說他怠慢公子的?!弊詈笠痪涫撬吐曕洁斐鰜淼摹?p> 長元不禁莞爾:“那好啊,今晚去喝一杯接風酒。你可要跟你父親說清楚,我?guī)Я巳说??!?p> 他的兩只手,一只還環(huán)抱攬著玉卿的腰,一只扶著玉卿的手臂,也不知孟珍看在眼里是個什么想法。只聽她問:“是這位姑娘嗎?”語氣就像是平常閑聊。
玉卿用胳膊肘頂了頂長元,示意他先放手。
長元放了手,沒有立即回答孟珍,而是先打發(fā)那個趕牛車的年輕人回客棧,說他們可以乘自己的馬車回去。同孟珍一起走向季延那邊了,他才說:“這位是狐族的前輩?!?p> 孟珍個頭不如玉卿高,走在玉卿身邊,要稍稍抬頭才看得見她整個側(cè)臉。審視了一會,孟珍才問:“前輩怎么稱呼?”意識到這樣不禮貌,她又懷抱歉意地補充:“晚輩名叫孟珍,珍珠的珍。請問,前輩該怎么稱呼?”
玉卿開口想說話,長元卻先答道:“她姓蘇?!?p> “蘇前輩好?!泵险涮鹛鸬卣f,“前輩長得可真好看……嗯,和長元公子也很般配。”
玉卿歲數(shù)偏長,相貌卻始終保持在凡人二十出頭的樣子,同長元走在一起,頗為登對。然而,玉卿聞言卻皺緊了眉頭,嚴肅道:“不要亂說。”
長元道:“她也只是隨便說說……”
“隨便說說也不行!”
長元只好去寬慰孟珍:“蘇前輩不喜被人隨意說道,不是刻意對你嚴厲,你不要放在心上?!?p> 好在孟珍也不是斤斤計較的,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心虛地向玉卿道了歉。
反倒是玉卿,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過分嚴厲,對她的態(tài)度又和藹了許多。
王兆字珧
學業(yè)繁忙,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