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低語百合

　　“怎么回事，又走不動了？”希琳第三次要求找個地方休息時，枯葉終于失去了耐性。

　　“都怪這該死的高跟鞋?！毕Ａ锗洁熘f。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枯葉指出，“之前的高跟鞋沾了血，所以要買雙新的?！?p>　　“是啊是啊，但你就不能等咱們回去之后再扔掉我的舊靴子嗎？我又沒說要穿著新高跟鞋跟你逛街！”希琳搖搖晃晃地走向路邊的長椅，一屁股坐了上去，接著滿足地哼了幾聲。

　　“真是的，你也太嬌氣了?！笨萑~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但還是拎著包跟了過來。

　　“你說得倒輕巧，你試試穿著這雙鞋走一會兒？”

　　“哈，我倒是想。但你的腳實在太小了?！?p>　　希琳用一聲輕哼表達了自己的不屑。穿著高跟鞋逛完這條街上大部分女裝店之后，她打算從嘴里發(fā)出的聲音只有呻吟和抱怨。

　　難怪路邊有這么多供人休息的長椅，真該給想出這個點子的人一些獎賞?！斑€有多少東西要買？”希琳隔著鞋子揉了揉酸痛的腳踝。

　　枯葉掏出她們在午餐時列的清單，“好像還需要兩條絲巾，外加一副新手套。”

　　希琳發(fā)出夸張的呻吟聲。

　　“行啦，又不是讓你出錢?！迸`拍了拍已經(jīng)癟下去很多的錢袋，“這些都是必要的準(zhǔn)備措施。要想不被巫師看輕，你就得在著裝打扮上做足功課?！?p>　　她當(dāng)然明白衣裝的重要性，只是沒想到購物計劃在具體執(zhí)行時，居然會這么痛苦。在今天以前，希琳一直以為自己很喜歡逛街。

　　“也許他不會在意我穿什么，”她嘆著氣說，“畢竟——你也說過的——在巫師眼中，沒有魔法天賦的平民幾乎不能算人?！?p>　　“但這不代表他會容忍你那平庸的著裝。別忘了，你可是要為護國賢者工作，如果他打算在出席重要場合時把你帶在身邊呢？你總得有一套像樣的衣服吧？”

　　希琳聳聳肩，“如果他對我的著裝有要求，也許應(yīng)該多發(fā)我一點薪水？可我不記得自己領(lǐng)到過什么額外的補貼啊?！?p>　　“巫師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節(jié)問題。他只管提要求，如何滿足是其他人的事。如果他需要一個舉止得體、打扮入時的女翻譯官，那這個女翻譯官，”枯葉看了她一眼，“最好自己想辦法變得舉止得體、打扮入時?！?p>　　“聽起來還真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上司。”

　　“歡迎來到火印城，瑪爾倫‘公主殿下’。”

　　她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享受著輕柔的晚風(fēng)和難得的沉默。今天雖然很辛苦，但卻是希琳幾個月以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天。她的衣柜總算不是空的了，而且還有了幾雙漂亮的新鞋子，過冬用的圍巾和手套也有了著落。

　　她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開始考慮是不是應(yīng)該脫下高跟鞋，然后把腳放在長椅上……

　　賣零食的小販推著車從她們面前經(jīng)過，哼著一首不成調(diào)的曲子。

　　希琳滿懷期待地轉(zhuǎn)過頭。

　　“還要？你不是剛剛才吃過嗎？”

　　“剛剛？已經(jīng)至少過去一個小時了！”

　　枯葉輕輕揉著眉頭，“最后一次，吃完就走?！?p>　　“沒問題?！毕Ａ仗鹛鸬卣f。

　　女精靈嘟囔著站起身，邁開長腿追趕還沒走遠的小販。希琳心滿意足地目送她離開。冰草莓，冰草莓……如果有一天她被迫離開了火印城，肯定會想念冰草莓的。

　　枯葉開始和小販討價還價。希琳把腳抽出高跟鞋，側(cè)坐在長椅上。她環(huán)顧四周，無意中瞥到了一個不和諧的景象。

　　對面的人行道上，一支城市守衛(wèi)的巡邏隊迎面走來，共有六名身邊紅藍制服的士兵。

　　領(lǐng)頭的軍官看上去很特別。他穿著一件暗紅色的斗篷，下面則是黑色的皮甲。軍官留著緊貼頭皮的短碎發(fā)，走起路來姿態(tài)優(yōu)雅、步履從容，如同一只兼具敏捷和力量的巨型貓科動物。

　　希琳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獵巫人。

　　她吞了吞口水，看向枯葉。女精靈正在朝她走來，手里拿著兩杯冰草莓。她顯然也注意到了獵巫人，但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在火印城潛伏的一年多時間里，她肯定和獵巫人交過手。

　　“吃完就走。”枯葉把杯子塞給她，語氣中透著命令的意味。

　　“好?！毕Ａ展怨源饝?yīng)。

　　她剛吃下一顆草莓，街對面突然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接著是凄厲的尖叫聲?？只湃缤稳胨械哪阊杆贁U散開來，街上的行人尖叫著四散而逃。

　　枯葉一躍而起，希琳嚇得打翻了手里的杯子?！澳隳茏约夯厝?？”女精靈急躁地問。

　　“我……我不知道?！?p>　　“那就雇輛車，回你的郁金香公寓。”話音未落，枯葉轉(zhuǎn)身沖向街對面。

　　希琳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看著女精靈逆著四散奔逃的人群，沖向混亂的源頭。那是一家衣帽店。

　　她的心砰砰直跳，仿佛有人正在胸膛中打鼓。人的尖叫聲和馬的嘶鳴聲不絕于耳，一時之間，她也想跟著一起尖叫。

　　希琳知道自己應(yīng)該拔腿就跑，跟著其他人逃離這條街。但她的腳還在疼，而且也還沒穿上鞋。

　　于是她跪在長椅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枯葉消失的店門。希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該關(guān)心的。她應(yīng)該帶著剛買的衣服離開，雇輛馬車……

　　尖銳的爆鳴聲從大街對面?zhèn)鱽?，沿街那一?cè)的玻璃窗齊刷刷地崩裂開來，碎片四散飛濺。希琳痛苦地捂著耳朵，幾乎確信自己已經(jīng)聾了。

　　但她沒有聾。

　　尖叫聲再次傳來，聽上去像是個孩子。

　　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赤著腳跳下長椅，一把抓起地上的高跟鞋，朝衣帽店的方向跑去。

　　她提著裙擺沖過無人的大街，店門口的地上全是碎玻璃，希琳只好穿上那雙該死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靠上前，躲在門框后向店里望去。

　　衣帽店里的燈全被剛剛的音爆震碎了，四周光線昏暗，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不，有人在里面。不止一個人。

　　希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我認得你?！币粋€男人的聲音說，“你是他們中的一員，調(diào)音師?！?p>　　“那你可是占盡了優(yōu)勢啊，”另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枯葉，“我對你還一無所知呢?！?p>　　“不用擔(dān)心，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利刃出鞘的聲音，接著是金鐵交鳴的聲音。希琳躲在門框后面，害怕得瑟瑟發(fā)抖。

　　沒過多久，她的眼睛適應(yīng)了店里的亮度，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人的軀體。他們穿著制服，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樣。

　　地上躺著五名士兵，其中之一似乎受了很重的傷，暗色的液體淌出他的耳朵。

　　恐懼讓她發(fā)不出聲音。在大堂的深處，兩個模糊的身影正在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搏斗。

　　他們的剪影跳著詭異而恐怖的舞蹈，如同一對配合默契的舞伴，只是毫無曖昧可言，只有致對方于死地的殺氣。

　　希琳著了魔似的盯著他們……諸神啊，她心想，求求你們別讓枯葉出事。

　　孩子的尖叫聲從衣帽店旁的小巷里傳來。希琳強迫自己從枯葉和獵巫人的死亡舞蹈上移開視線，朝聲音的來源趕去。

　　她還記得自己是為何而來。

　　小巷里，一名城市守衛(wèi)背對著她，正在將一個軟綿綿的軀體拖向大街。一個尖耳朵的女孩癱坐在地上衣帽店側(cè)門外的地上，厲聲尖叫。

　　希琳環(huán)顧四周，想找人來幫忙。然而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不，就算有人，他們敢來幫忙嗎？

　　城市守衛(wèi)離她只有幾步之遙，他腰上的劍鞘是空的。希琳感覺一陣反胃。

　　接著她注意到，這個人沒戴頭盔。

　　盡管腦子里一片空白，她的身體卻行動了起來。希琳脫下高跟鞋，用盡全身的力氣掄向城市守衛(wèi)的頭。

　　他痛苦地大叫一聲，隨后松開了手。希琳強忍著反胃，趁他轉(zhuǎn)身之前又補了一下。

　　城市守衛(wèi)終于昏了過去，癱倒在地。

　　對不起，原諒我……希琳扔下已經(jīng)變形的高跟鞋，沖上去抱起了那個正在大哭的精靈女孩。

　　右手小指傳來陣陣劇痛，希琳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腫了起來。奇怪，她茫然地想，什么時候傷到的？

　　女孩依然哭個不停。

　　“沒事了，”她努力安撫，“沒事了，別怕。你媽媽呢？咱們?nèi)フ夷銒寢尯貌缓?？?p>　　女孩泣不成聲，指了指旁邊，那里躺著一個成年的女精靈。她胸前插著一把劍，身下是暗紅色的血泊。

　　希琳忍住嘔吐的欲望，麻木地站起身，抱著女孩走向那個倒在地上的男精靈。他在呻吟。他還活著。

　　“醒醒，求你了，”她放下女孩，用力搖晃躺在地上的精靈，“求你了，快醒醒?！?p>　　他睜開眼睛，目光迷離地看著她?！拔移拮印彼宦曊f，“我妻子……還在里面……”

　　“她死了，她死了！”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你們得離開這兒！枯葉擋住了獵巫人，但我不知道她能支撐多久?！?p>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話。希琳哭得淚眼朦朧，泣不成聲?！扒竽懔耍熳甙?！想想你女兒！”

　　他掙扎著站起身，結(jié)果又跌倒在地。希琳拉著他的手，幫他站穩(wěn)了腳。

　　精靈看了她一眼，接著抱起女兒，蹣跚地跑向大街的另一邊。

　　“等等！”

　　精靈轉(zhuǎn)過身，狐疑地看著她。

　　她擦了擦眼淚，撿起地上的高跟鞋，赤著腳穿過空無一人的大街。街上光線很暗，枯葉剛剛發(fā)出的音爆震碎了附近的燈球。

　　你瘋了嗎？為什么要管這個閑事？

　　她走到之前坐的長椅旁，拆開其中的一個包裹，取出里面的斗篷。

　　她把斗篷遞給精靈。

　　他遲疑了一下，隨后接過斗篷?！爸x謝?！彼吐曊f。

　　希琳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街口的轉(zhuǎn)角。

　　然后她抓起剩下的包裹，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她跑啊跑，直到路燈突然點亮，火印城又變得燈火通明，又變得光彩奪目。

　　她終于撐不住了。希琳癱坐在地上，掩面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