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晚安，瑪爾倫小姐

　　其實(shí)希琳早就猜到艾瑪可能是貧民區(qū)的居民，但實(shí)際看到時還是吃了一驚。

　　即便以貧民區(qū)的標(biāo)準(zhǔn)，她們面前的這棟公寓樓也可以算得上是“破舊”。外墻的漆面已經(jīng)脫落了大半，露出原色的石磚。一些窗戶的玻璃有了裂紋，還有一些根本就沒有玻璃。

　　“你真的住在這兒？”希琳懷疑地問。

　　“去年才搬進(jìn)來的?！卑斴p松地回答，“其實(shí)這地方也沒有看上去那么糟糕啦。因?yàn)榉孔訉?shí)在太破舊，所以窗戶上缺了玻璃也不會引起懷疑。我每天早晨出門前都會把一扇窗的玻璃拆下來，晚上回家后再安回去。這么說吧，這棟公寓可能是貧民區(qū)里唯一可以在白天開兩扇窗的?！?p>　　她們走進(jìn)公寓大廳，希琳意外地發(fā)現(xiàn)管理員的柜臺后面居然坐著一個人！

　　“下午好，佩吉夫人?！惫芾韱T無精打采地說。

　　“下午好，雷蒙德。有給我的信嗎？”

　　“有，賬單。以及……我覺得這封可能是恐嚇信?！?p>　　“都給我?！卑敵斐鍪帧Ｋ舫隹謬樞?，拆開之后掃了一眼，“可惜，還是那些陳詞濫調(diào)。幫我燒了吧。這邊來，瑪爾倫小姐?！?p>　　希琳連忙追上她，“等等，你剛剛收到的真是恐嚇信？”

　　“對?！卑斶呑哌呎f，“每個月都能收到兩三封，威脅我如果不從這里搬出去就會怎么怎么樣。但他們都只敢寫信抗議，沒膽子真的付諸行動?！?p>　　“你怎么受得了這些？”

　　“有什么受不了的？能住在這么好的地方，兩三封恐嚇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而且其中有個人的文筆還挺好，每次讀他的信都很有意思?！?p>　　她們在三層的一個房門前停下，艾瑪用鑰匙打開了門。

　　希琳聽到房間里傳來腳步聲，接著一個女孩沖出房間。一對尖耳朵在她奔跑時晃個不停，看上去就像只兔子。

　　女孩興奮地低呼一聲，撲進(jìn)了艾瑪?shù)膽牙铩?p>　　希琳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艾絲特爾·夏月。但她仔細(xì)觀察后，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耳朵似乎要短一些。

　　半精靈？

　　“這是我女兒，”艾瑪抱起懷里的女孩，“她現(xiàn)在叫萊芮，長大以后可能會叫萊芮·佩吉或萊芮·她自己選定的精靈名——取決于她想當(dāng)人類還是當(dāng)精靈?！?p>　　“你結(jié)婚了？”希琳目瞪口呆，“不對，你都有孩子了？”

　　“嗯哼，她下個月就滿五歲了?！?p>　　“……你隱瞞的也太好了吧？從來沒見你戴過婚戒，”希琳擰緊眉頭回憶了片刻，“一次也沒有?！?p>　　“嫁給精靈可算不上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生下一個半精靈就更不能四處張揚(yáng)了。你也知道現(xiàn)在城內(nèi)是什么局勢?！?p>　　“那她有沒有……”

　　“嗯哼，我在為她繳納公民稅。半精靈只需要交定額的兩倍就行，所以還勉強(qiáng)承擔(dān)得起。雖然不算輕松，但這一切都很值得。等萊芮成年后，她就能擁有火印城的合法公民身份了?！?p>　　“可她依然會被歧視和排擠，”希琳說，“也許人們不會在公開場合那樣做，但她肯定會過得很艱難。”

　　“反正她還要好多年才會長大，那時候的事……誰知道呢？好了，小鼻涕蟲，口水都流到我脖子上了。你今天又闖什么禍了嗎？”

　　“沒有，媽媽。我上午一直在讀書?！?p>　　“那你再多讀幾頁吧。我們現(xiàn)在要去市場買晚餐的材料，這位瑪爾倫阿姨今天要住在咱們家?！?p>　　等等，瑪爾倫阿姨？

　　“呃，這可能不太合適？”希琳遲疑地說，“我以為你是一個人住的……”

　　“沒什么不合適的。來吧，我?guī)闳ナ袌鲛D(zhuǎn)轉(zhuǎn)?！?p>　　貧民區(qū)的市場緊鄰運(yùn)河，長約四條街。蔬菜和水果的攤位在靠近建筑的那一側(cè)，靠近運(yùn)河的那邊則是肉類和魚。

　　如果只看貨物，這里似乎和其他城區(qū)里的沒區(qū)別，但希琳還是覺得這里有些不太對勁……她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缺了什么。

　　這里太安靜了，根本沒有市場應(yīng)有的喧鬧。商販們都待在劃分好的區(qū)域，沒人出聲叫賣，討價還價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在竊竊私語。

　　“你丈夫的事我很抱歉?！惫淞艘粫褐?，希琳低聲說。

　　“嗯？我丈夫怎么了？”

　　“我是說……我的意思是……我很遺憾……”

　　“啊哈，難道你以為他死了？”艾瑪笑出了聲，當(dāng)然是很小的聲音，“別傻了，他當(dāng)然還活著。他是尤文斯大佬的調(diào)酒師，負(fù)責(zé)為他和他的手下人提供清潔的飲用水?！?p>　　“調(diào)酒師？”希琳眨了眨眼睛，“他該不會叫做夜星吧？”

　　“嗯？你剛剛見到他了？”

　　“是啊，在阿萊莎小姐的生日宴會上。他和大佬的兒子關(guān)系很好，對不對？”

　　“他們兩個簡直就是狐朋狗友的代名詞。但如果你丈夫在正派人聚集的地方工作，威爾·尤文斯大概就是你能想到的最佳選擇了——和書呆子成為朋友，至少不會讓他被帶壞。”

　　艾瑪在蔬菜攤買了一些時蔬，之后又和肉商用克制的音量和口音濃重的火印城方言爭執(zhí)了半天，最終殺下了兩個銅板的折扣。離開市場之前，她又買了一條看起來還算新鮮的鱸魚。

　　回家后，她們花了近兩個小時才準(zhǔn)備好晚餐。夜星在期間回到了家，看到希琳后一臉驚訝。“呃，這位……”

　　“希琳·瑪爾倫，幸會?！?p>　　“……這位希琳·瑪爾倫小姐，你該不會是在跟蹤我吧？我可是尤文斯大佬的雇員，受他保護(hù)的?！?p>　　“說什么傻話呢，親愛的?，敔杺愋〗闶俏已垇淼目腿?，你先去看看你女兒，晚餐馬上就好?！?p>　　等他們把炸面包塊、奶酪、牛肉湯、燉鱸魚和沙拉端上餐桌時，萊芮已經(jīng)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沙拉里怎么沒有蒔蘿？”她大聲抗議。

　　“沒見到有人賣?！卑敾卮?，“但是今天有魚，所以閉上嘴，好好吃你的晚餐?！?p>　　“我已經(jīng)決定了，”萊芮大聲說，“我長大以后要叫蒔蘿！”

　　艾瑪聽后皺起了眉，“你就不能選個詩意點(diǎn)的名字嗎？像你爸爸那樣？”

　　“不，我不喜歡星星，”半精靈女孩說，“我喜歡蒔蘿?！?p>　　“我可不想給香料當(dāng)媽媽。等你成年后改完精靈名，就不要再回家了?！?p>　　她的話引來了半精靈女孩的另一輪抗議，直到夜星把她杯子里的水變成了橘子汁，萊芮才安靜了下來。

　　他們享用了菜式簡單但分量很足的晚餐。期間夜星一直在講白天遇到的趣事，逗得萊芮笑個不停。艾瑪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的丈夫和女兒邊吃邊聊，嘴角掛著一抹微笑。

　　晚餐過后，艾瑪塞給希琳一條毛巾，然后拉著她來到運(yùn)河邊的一座公共浴室。

　　浴室的門外排著長長的隊伍。艾瑪徑直走到柜臺，拿了兩個排隊的號牌。

　　“拿著，咱們過一會兒再來。看樣子今天要等上好久呢?！?p>　　她們在浴室附近的街上散著步，心事重重的希琳一句話也沒說。

　　不知不覺中，兩人來到了運(yùn)河邊。艾瑪脫下鞋襪，在河堤的低矮處坐下?！翱爝^來，瑪爾倫，這水可舒服了?！彼f著把腳伸進(jìn)了水里，河水剛好沒過腳踝。

　　希琳猶豫了片刻，最后也脫下了鞋襪。河水的確很舒適，水溫有點(diǎn)涼，但不算冷。

　　她們沉默地并肩而坐，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河對面的篝火區(qū)。冒險者行會大樓依然燈火通明，街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

　　那邊可比貧民區(qū)熱鬧多了。

　　“這些水干凈嗎？”過了一會兒，希琳突然想起來還沒確認(rèn)過這一點(diǎn)。

　　“在他們修好下水道之前，這條河的確不干凈。我小時候最怕路過這里，因?yàn)楹铀臍馕稅撼魺o比，有時甚至還能在河面上看到漂浮的死老鼠?！?p>　　希琳飛快地把腳抽出水面。

　　“哈哈，別擔(dān)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所以你看，盡管進(jìn)展很緩慢，可生活確實(shí)在逐漸變好。公民稅的確加重了我們的負(fù)擔(dān)，但它也有好的一面。就比如旁邊這條街吧，它以前可是被稱作割喉小巷的，現(xiàn)在卻成了公共浴室的排隊等候區(qū)。再看那邊的……”

　　“你就沒覺得不公平嗎？”希琳忍不住打斷她。

　　“什么不公平？”艾瑪轉(zhuǎn)過身好奇地問。

　　“這一切。公民稅，你丈夫，你女兒，還有貧民區(qū)的生活。你費(fèi)盡苦心，結(jié)果卻只能勉強(qiáng)維持生計，你女兒甚至得不到正常的教育?！?p>　　“當(dāng)然覺得。但談?wù)摴礁揪蜎]有意義。這個世界原本就不是公平的?！?p>　　希琳用腳撥弄著河水，“可是至善圣經(jīng)上說過……”

　　“每個人都應(yīng)被世界溫柔以待？好吧，我都不知道你居然這么虔誠?？上澜绮⒉粫诤跄阄业母惺?。對它而言，我們太過渺小，我們的悲喜不會有任何影響。所以如果你希望被溫柔以待，最好的辦法就是溫柔對待身邊的人，然后期待他們給出同樣溫柔的回報?！?p>　　“……那你得到溫柔的回報了嗎？”

　　“當(dāng)然。我一直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對我而言，這樣的回報就已經(jīng)足夠溫柔了。”

　　“我不知道……我以為——哦，天吶！”

　　“怎么了？”

　　“水下面有東西！”

　　“別大驚小怪的，不過是水草而已……哦，好吧，等等……那肯定不是水草！”

　　她們赤著腳站在河堤上，面面相覷。

　　接著艾瑪突然開始大笑，希琳很快也跟著笑了起來。她們就站在那里，笑得像兩個聽到某個蠢笑話的酒鬼。

　　“好了，”等她們笑累了，艾瑪說，“我不知道你下午是怎么了，但我覺得你應(yīng)該和讓你傷心的那個人好好談一談?！?p>　　“嗯……你怎么知道我是因?yàn)槟硞€人才傷心的？”

　　“你前陣子被公民稅壓得那么慘，天天都在加班，我也沒見你哭過?！卑斦f，“所以這次肯定是因?yàn)槟硞€人?！?p>　　“好吧，”希琳聳聳肩，“算你運(yùn)氣好?！?p>　　“隨便你怎么嘴硬。但如果你想重新恢復(fù)精神，就得和那個人好好談一談。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會考慮的。”

　　“嗯哼，你慢慢考慮吧。來，走吧，應(yīng)該快輪到咱們了。”

　　她們洗完澡回到家時，希琳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了。她好不容易才把客廳的沙發(fā)整理成能睡的床鋪，躺下之后就再也不想動了。

　　“瑪爾倫阿姨！我能跟你一起睡嗎？”

　　又是阿姨？“……叫我希琳就行了，萊芮?！?p>　　“希琳阿姨！我能跟你一起睡嗎？”

　　“萊芮，快過來。別去煩瑪爾倫阿姨了，她今天很累。夜星，你非得現(xiàn)在擺弄那個勞什子玩意兒嗎？管管你女兒！”

　　“……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這個勞什子的名字叫做蒸餾器。來吧，萊芮，跟我講講你今天讀了什么書？”

　　他們走進(jìn)萊芮的臥室，帶上了房門。客廳里只剩下她們兩個。

　　“那么，我猜今天就是這樣了?！卑斦f。

　　“是啊……今天真的很感謝?！?p>　　“不用客氣。那么晚安了，瑪爾倫小姐。”

　　“晚安，艾瑪?！?p>　　“……等等，你剛剛叫我什么？”

　　“沒什么。晚安。”

　　“哈，晚安，希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