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群豪北往
第一章群豪北往(上)
極北之地,寒苦天下所無!自春初至七月,陰雨接連;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盡凍,雪才到地即成堅冰。人說黃泉路,若到了極北之地,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北風其喈,雨雪其霏。這是一處十分蕭瑟荒涼的平原,大風如雷鳴電激咫尺皆迷??删驮谶@滴水成冰的冰原上,一位中年男子身著素色單衣,手握三尺兵刃,在雪地疾行。單衣和著雪色,顯得薄如蟬翼。但他腰桿筆直,隨風飄散的鬢發(fā)間落滿雪霜全然不作理會,只顧徑直趕路。他的步履極有規(guī)律,雪被踩得吱吱聲響,聽得十分順耳,像極了一支天籟夜曲。他是風斷,江湖人口中那個極富傳奇色彩的刀客。
逐不散的寒刃,
數(shù)不盡的孤魂。
寧逢孤鬼論魂,
莫同寒刃爭鋒。
這便是江湖人口中的風斷。他本是武林豪門家族的獨子,他本可以享受別人一生奢望都難得到的生活。可惜,他要做一個浪子,或者,他注定此生只能做一個浪子,只因其愛刀如命,嗜刀如狂。
三歲時,風斷對刀有種與眾不同的癡迷;十三歲時,他便是武林一流的刀客了;二十三時,風斷承繼了家業(yè),可他卻將所有家業(yè)變賣,過上浪跡天涯的江湖生活。之后,他踏遍了千山萬水,拜訪了海內(nèi)外數(shù)不清的刀術(shù)名家。甚至在西域、南洋等這些遠離中原之地,都留下了他尋刀問刀的足跡。
三十三歲時,風斷將天下各種刀技融為一體,創(chuàng)出了別具一格的刀法,名列天下“四大刀客”之首。三年之后,江湖流傳的麒麟火鱉、無極刀葉重現(xiàn)世間。對于像風斷這樣追逐刀術(shù)巔峰的刀客,怎會淡然視之?他對刀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強烈。適時,風斷立即奔赴神州的最北之處,傳說那無極刀葉便是出現(xiàn)在冰天雪地的針葉林中……
“啊……”忽地,風斷身后一聲尖叫倏起,隨即傳來婦人摔倒在雪地里的聲音。風斷急忙轉(zhuǎn)身走過去,扶起婦人。這是一位十分平常的婦人,既不貌美又不年輕,可能只有二十七、八,但皮膚粗糙的看起來像是三十多歲的人。風斷冰冷的眼神中露出一絲心疼,他溫聲道:“前面十里處有客?!眿D人呻吟幾聲,喘著粗氣道:“我……我走不動了,斷,你……咱們休息下吧!”
風斷凝視著婦人,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唉,你真不應(yīng)該跟著我……”婦人卻打斷道:“我……我……”嘴唇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未說出口。風斷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柔聲道:“你怕我回來之后會扔下你不管了?”婦人望著他,雙眼早已噙著眼淚。風斷抬頭望了望四周,嘆了一口氣,道:“還是先找個地方讓你休息片刻,我再去找輛馬車,如何?”婦人沒有說話,只是使勁兒地點點頭。
風斷找了一個能暫時遮風擋雪的地方,安頓好婦人之后,那順耳韻律又響起,風斷的身影漸漸溶于風雪之中。眼見風斷離去,婦人掙扎著想站起來跟上去,可幾次半身在空,卻又坐倒。婦人望著風斷消失的背影,眼中噙滿的淚水無聲地滑落,也溶于風雪中……
有客棧的地方是一個小鎮(zhèn)。與蒼茫的白原相比,淹沒在大雪之中的小鎮(zhèn)如同繡花針,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燃燒的火光卻很耀眼。鎮(zhèn)子雖小,人卻很多,吵吵嚷嚷,呼著白氣。唯一的客棧客房全滿,而且,原本只能睡三人的客房,現(xiàn)在卻擠了不下七八人。酒桌七七八八塞滿了樓下的空間,不少人只好買了酒,在客棧外的屋檐下猜拳行令,鬧得不亦樂乎。
風斷坐在最前的路口邊,一個人喝著酒。他沒有看任何人、任何物,就連他手中的酒都未看一眼。
一輛馬車緩緩地駛來,忽然在風斷面前停下。車夫是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彪形大漢,他也沒有看任何人、任何物,只是盯著風斷。風斷似乎沒有察覺……
這時,車簾掀起,一個尖臉瘦須,眉目含陰的四旬漢子露出上半身,朗聲笑道:“風兄,路口風大,不如上車,水某載你一程。”聞言,風斷抬頭瞥了漢子一眼,又靜靜地喝了一口酒。那四旬漢子臉上仍舊含笑,道:“風兄,弟妹也在車上。水某剛剛見一婦人倒在雪地之中,于是順便載她一程。后面才知是風兄……”此言一出,風斷雙腮一緊,腦部青筋凸起,剛要發(fā)難之時,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斷,你……扶我一把?!痹捯粑绰洌L斷將壺中酒一口氣喝干。掃視婦人一眼,望著四旬漢子冷冷道:“車上可有酒?”
四旬漢子哈哈大笑道:“當然,刀子酒,陳年的燒刀子?!憋L斷起身,鉆進了車廂。車廂還算大,可容三人有余,那婦人卻縮在車廂角落,怯怯地望著風斷。風斷卻未看她一眼,隨手拎起一個壇子,拍開泥封,咕嚕咕嚕地灌了一氣。四旬漢子贊道:“風斷兄好酒量、好氣概!縱觀當今天下群雄,唯風兄令水某佩服?!彪S即,只聽到趕車漢子吆喝一聲,一揚鞭,馬車又滾動起來。
但從此馬的奔勢來看,縱使前方有再多的人,也會讓路。因為馬車的桅桿上有一顆血淋淋頭顱的雕像,這雕像雖說不是形神兼具,至少也是栩栩如生。來這小鎮(zhèn)湊熱鬧的絕非市井之徒,都是江湖上有身份有名望的高手。沒有實力,誰敢混在尋找無極刀葉的高手群中?但是,這顆血淋淋的頭顱雕像,卻代表了一個最負殘暴盛名的刀客——
水血!
他也是“四大刀客”之一,他的成名是建立在數(shù)百場血淋淋的大戰(zhàn)上,喪命在他刀下的豪杰,流的血就像水一樣稀松平常。或許,江湖人口中的“逐不散的寒刃,數(shù)不盡的孤魂;寧逢孤鬼論魂,莫同寒刃爭鋒”這四句話更適合水血。他一向視血為水,也視水為血。他喝的任何東西,在他的眼里就是血,也算是水。除了酒,而且僅僅只有“刀子酒”例外。他從不污辱他的刀,也就不會污辱“刀子酒”。
水血一口氣喝下了半壇刀子酒,那酒入喉,便如同有千把刀子在割扯般。不過水血喜歡,他喜歡這種感覺。一向只有他讓人嘗到刀子割喉的滋味,也一向只有刀子酒才讓他嘗到刀子割喉的滋味。這兩種滋味絕對不同,無論前者的滋味如何,但是后者,他認為是很痛快!就如同一個處男的初夜給了一個墮落風塵多年的娼妓,雖有些痛,但娼妓的溫柔足以填平。
風斷看著水血的喉嚨,一字字道:“總有一天,會有一把刀割開你的喉嚨。”水血聞此言卻未惱怒,反而縱聲大笑起來,道:“若是如此,那才夠痛快!可惜,這世上的刀客太少……”現(xiàn)在是“刀”的鼎盛時期,刀客怎會少?他又補充道:“這世上只有四大刀客,還好,除我之外,還有三個,否則,我水血一定很孤寂?!碑斀裎淞郑沃钩汕先f的刀客?但在他水血的眼里,卻只有三人。
風斷搖搖頭,他望著手中的酒,沉吟道:“這幾年刀子酒很盛行,喝這酒的人是越來越多了,酒量也越來越大了?!?p> 水血依舊縱聲笑道:“的確,我也在喝刀子酒,風兄也在喝,我們的酒量也會越來越大。”
風斷又搖了搖頭,放下酒壇,沉聲道:“酒量到了一定的限度,想要再練得大一些,實在太難了……否則,怎會有這么多人來尋刀葉?”他望著水血爬滿額頭的皺紋,漸漸變白的胡須,嘆道:“唉,歲月不饒人,老了……”他的聲音沉郁低挽,仿佛帶著無數(shù)的愁、無數(shù)的憂、無數(shù)的恨、無數(shù)的無奈……他自己何嘗不也是滿臉的皺紋,滿嘴的胡須?
水血又笑了,不過笑聲沒有先前那么放肆。他一仰脖,將剩下的半壇酒一飲而盡,他似乎要向風斷證明,他還未老??墒?,能喝酒,就能說明年輕嗎?
風斷沒有再看水血一眼,他慢慢喝了一口酒,然后緩緩閉上眼睛,再也沒有出聲了。他是否也在享受刀子酒割喉的滋味呢?畢竟,一向只有他讓人嘗到刀子割喉的滋味,能夠割斷他喉嚨的人還未出現(xiàn),包括他面前這位嗜血如水的刀客也同樣沒有把握。
此時,車廂內(nèi)出奇的安靜,但車輪碾在雪上而產(chǎn)生“嘎吱嘎吱”的聲音彌補了這種不安的氣氛。突然,車停了,這聲音也隨即消失了。那滿面絡(luò)腮胡子的彪形大漢跳下車,隔著車簾,躬了躬身,道:“風大俠,老爺,請稍等片刻!”然后抽身去了。過了一會兒,絡(luò)腮胡子大漢掀起車簾,恭敬地道:“主人,客房、酒菜已訂好了!”
水血跳下車,步態(tài)輕盈,但又落地沉穩(wěn)。他淡淡地瞥了那客店中的人一眼,眉角不由得微微皺了皺。風斷也下了車,站在車旁,伸出了手。他沒有說什么,臉上表情依舊冷漠。那婦人抓住他的手,艱難地挪步,原來,她挺著個大肚子,已懷有身孕了。
水血望著風斷另一只手,這只手的早已被凍得毫無血色,蒼白的手背泛出淡淡的紅絲。僵硬的手緊握著一把刀,一把十分狹長的刀。這刀似柳葉般狹長,雖然裹著一層粗布,但掩蓋不了它的寒光??吹贸?,這把刀兼具了東瀛、南洋、中土之刀的特征,風斷的刀術(shù)更是兼具了海內(nèi)外刀術(shù)的精髓。
此刻,風斷拔刀的手扶著一個懷有身孕的婦人下車。身為一個刀客,絕不會有太多這樣的破綻。這是一個機會!可水血只是冷冷地盯著風斷握刀的手,他沒有動,盡管他隨時可以出刀。
水血為什么不出刀?難道是他仁慈?不!水血從不仁慈,但敵不動,他從不先動。水血也很想殺了風斷,因為風斷是爭奪刀葉的一大威脅。
婦人下了車,喘著粗氣。水血如釋重負地輕吁了一口氣,笑道:“水某真羨慕風兄,游走江湖也不忘佳人相伴左右。”風斷默然不語,拉著婦人的手,徑直走進客棧,在一張空桌坐下。
水血又冷笑幾聲,跟著進了客棧,坐在風斷旁邊。絡(luò)腮胡子大漢站在他身后,面有怯色,囁嚅道:“本來是要給老爺和風大俠找個雅座的,可店家說客滿了,這還是給擠出來的……”風斷接口道:“無礙,這里人多,能找到這樣的桌子已屬不易,總比坐在路口喝酒的好。”水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酒菜很快端上了桌。酒,是陳年的刀子酒;菜,不多,卻精致,份量很足,夠五個人吃了。水血自斟一杯,一飲而盡。風斷望著婦人,溫聲道:“你餓了吧?多吃一點?!眿D人臉色欣喜,夾了塊炸子雞,自個兒慢慢吃了起來。
水血笑道:“風兄還真夠體貼,來,咱倆干一杯!”風斷斟了一杯,舉起,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