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到了，天氣變得越來越好了，偶爾吹來的風(fēng)里，裹挾著松軟下來的泥土的氣味，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春生的青草染綠一般，總讓人覺得有無盡的生機。
站在夏漪苑主屋的廊檐下，簡清禾微微抬著頭，看著愈見清澈的天空，輕輕柔柔的陽光灑下來，落在自己身上，即便不覺得溫暖，卻也讓人覺得心情喜悅，以至于簡清禾的嘴角不自覺帶著一絲笑意。
雅香拎著整理好的包裹站在簡清禾的身后，陪著她站在這里，吉安去套車了，紅雨還在收拾東西。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她覺得意外，卻也由不得她不接受。
簡瀲樞原本想要讓簡清禾把夏漪苑的四個人都帶走，可是簡清禾沒同意，她只帶了紅雨和吉安。她說她想要過普通人的生活，并不想要這么多人照顧，她帶了足夠的銀錢，夠讓她平安的生活下去了，也許一開始還不能照顧自己，但是她總會學(xué)會的，而在她學(xué)會之前，就先讓紅雨和吉安照顧自己就好了。
雅香看著簡清禾的背影微微有些發(fā)呆，余光里出現(xiàn)黑色的人影，雅香低頭看去，就見簡瀲樞緩步走過來，她放輕聲音提醒道：
“小姐，少爺來了?！?p> 簡清禾聞言也微微低頭看去，簡瀲樞在陽光里慢慢走著，身上玄色的長袍上，銀線繡制的山巒在光里流轉(zhuǎn)，透著星星點點若有似無的亮斑，遠(yuǎn)遠(yuǎn)的看去，倒顯得一想沉悶陰郁的簡瀲樞，也有了謙謙君子的光輝，很是好看。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簡瀲樞走到她面前，淡淡的開口問道。
簡清禾的心情很好，陽光這么晴朗透徹，連帶著站在它其中的人的心情也變得很好。她看著簡瀲樞，臉上帶著淡淡地笑意，語氣里滿是松快：
“差不多了，還有一點細(xì)碎的東西紅雨在收拾，吉安已經(jīng)去套車了?！?p> 簡瀲樞從未見過這樣的簡清禾，渾身上下都透著清澈，像是清晨里的掛在草梢的露珠一樣清澈。他點點頭，忍不住心情也變得開朗，柔聲說道：
“有想好要去哪嗎？”
簡清禾搖搖頭，臉上仍舊掛著淡淡的笑容：
“還沒想好，不過你放心，我?guī)Я诉@么多銀錢，有紅雨伺候，又有吉安護(hù)身，哪里都會是好去處?！?p> 是啊，有自己的安排，怎么也不會出事.
兩個人之間的話語停了下來，也沒什么可說了。簡清禾似是才想起，問道：
“這個時辰你怎么還在府中？今日休沐嗎？”
“嗯，今日休沐。”簡瀲樞深吸口氣說道：
“難得休沐是個好日子，我來送送你。”
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簡清禾面上有些猶豫，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
“朝堂雖然事忙，但是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別再熬夜看卷宗了，你如今已經(jīng)身居高位，雖然是要步步小心，但是也可以適當(dāng)放松些，讓底下人去做就是了……”
一旦開了口，就好像有好多的事情要說一般，腦中一下子想到很多想要交代的事情。簡瀲樞就那么看著她，也不笑也不深沉，就只是那么柔柔地看著她。
大抵簡瀲樞從不曾有這么溫柔的時候吧。
簡清禾面上漸漸有些不自然，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兩個人相顧無言，隔了好一會，簡清禾緩和下嗓音，幽幽的開口：
“朝堂里若是一人經(jīng)營太勞累，你可以尋個好妻子，有個好岳家?guī)湍恪?p> 簡瀲樞沒說話，臉上的笑容終于淡淡散去，仍舊只是看著她。
他的陰影投在簡清禾的眼睛里，讓她覺得沒了陽光的視野里，變得再一次暗了。
“小姐，東西都收拾好了?！?p> 紅雨拎著一個大包裹，蹦蹦跳跳地走出屋來，也打破了廊下詭異安靜下來的空氣。
簡清禾轉(zhuǎn)頭看了她手上的東西一樣，點點頭：
“嗯，那就走吧?！?p> 迎上簡瀲樞的目光，簡清禾坦然地問道：
“你要送我到府門嗎？”
簡瀲樞點點頭，不做多言，只說到：
“走吧?！?p> 到府門的時候，青鸞已經(jīng)在那等著了，吉安套好了馬車等在府外。除卻管家和門房，府門外，在沒有其他人來送行了。
簡清禾這次離府，再有歸途也不知會是何年何月，可是對于這個侯府里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在這府里的這幾年，也不見得有多少下人會記起她。以后，即便她離了這侯府，然而她的身份，也注定她走不遠(yuǎn)的，不過是在有限的天空里飛翔盤桓而已。
“小姐，此一去萬要珍重，也莫離遠(yuǎn)久別，否則府中不好照應(yīng)?！惫芗覐埵骞ЧЬ淳吹叵蚝喦搴绦辛藗€大禮，鄭重地說道。
雖然他對于這位小姐素來沒什么忠主之情，但是不管怎么說，他也是見過了她在這座宅子里的榮辱興衰，推己及人，也不免有些悲憫而已。
況且他太了解簡瀲樞了，他對簡清禾的執(zhí)念，怕是比旁人知道的要深，否則又怎會為了她而數(shù)次慌張回府丟開朝堂。
簡清禾也對他回個禮，臉上帶著笑意說道：
“張總管放心，我不會遠(yuǎn)行為侯府帶來不便。”
轉(zhuǎn)頭，看向站在玄階下仰著臉看著自己的吉安和紅雨，陽光里他們的身影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顯得趕緊透徹，就像是能讓簡清禾看見無盡的自由和希望一般。
她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簡瀲樞，話在舌尖轉(zhuǎn)了幾圈，淡淡地說道：
“我走了?！?p> 閉了閉眼，簡瀲樞點點頭，輕輕開口說道：
“路上小心，有了落點或是有了去處，記得報信回來?！?p> “嗯，我知道了。”簡清禾應(yīng)聲，聲音卻極輕極淺。她低著頭，面上的猶豫之色越見糾纏，紛亂的思緒在眼睛里互相交織著，她終究還是抬起頭，對簡瀲樞說道：
“你以后……莫要來見我啊……無事……我也不回來了……”
說完，她也不敢再去看簡瀲樞的眼睛，只是轉(zhuǎn)身走下臺階，走到陽光里，朝那備好的馬車走去。
她在紅雨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再沒有回頭看一眼。
紅雨和吉安向臺階上的簡瀲樞行過拜別禮，然后便也上了馬車。
馬蹄上的蹄鐵在青石官道上一步步踏下，發(fā)出咔嗒卡嗒的聲音，木質(zhì)的車輪碾壓過的聲音慢慢變得急促了起來。
馬車內(nèi)的簡清禾，緩緩?fù)職?，平靜下自己的心神。她微微挑起車簾，從縫隙里往后看去。朱紅色的侯府門庭還在視野里，那背后被隱藏的晦暗的侯府，看起來既高大寬闊，又陰森看不見光亮。府門檐下的人，還站在那里，朝自己的這個方向看過來，他們站在陰影里，和晴好的陽光，劃著一道明顯的線，而現(xiàn)在的自己，站在了光里。
自己終于，離開了那座深邃的侯府了……
自己，再不知何時會回去了……
噠噠的馬蹄聲，穿過熱鬧的長街，穿過喧囂的人群，載著簡清禾離得青陽侯府越來越遠(yuǎn)。馬車?yán)锏暮喦搴?，這會卻不由地發(fā)起呆來，心中竟覺得有些空落落的。初始離開時，心中除了松快再無其他，只覺得前路有無限的山水風(fēng)光，曾經(jīng)自己所日夜向往的大千世界，至于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了。
可是這會，卻突然想不起曾經(jīng)那些吸引自己的東西了，也想不起曾經(jīng)那些無數(shù)藏在心底的幻想了。就像是美好的花樹曾在日光里開得芳菲荼蘼，當(dāng)自己真的定眼看去時，又好像突然就是去了日光，再不見那些艷麗了。
現(xiàn)在她，不知去路，也沒有歸途。
“小姐，現(xiàn)在我們?nèi)ツ陌。俊瘪R車外坐在車轅上的紅雨，側(cè)著臉對著馬車內(nèi)的簡清禾問道。
簡清禾聽見了，卻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啊……
“小姐、小姐？”馬車外的紅雨，只以為簡清禾沒聽見，又提高聲音喚道。
“這帝京我也不熟悉，你們可有什么好去處？”簡清禾心中思量著，終是提高聲音問道。
馬車外的紅雨和吉安對視一眼，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其實他們對于帝京也不是很熟悉，有什么好去處，一時間他們也說不出來。
略想了想，吉安開口道：
“小姐，若是您暫時沒想好去處，不若就去百覺寺的南山腳下如何？”
紅雨有些疑惑地看向吉安，喃喃問道：
“百覺寺？”
馬車內(nèi)的簡清禾，也感興趣地問道：
“那里可是有什么好的嗎？”
吉安聽見簡清禾的問話，臉上立馬顯出少年人的稚氣笑容來，他解釋道：
“百覺寺南山腳下有一個安寧的小民村，叫安寧村，雖然是西城門官道，但是來往的貴人并不多，所以少很多喧嘩。而且可能是因為受了百覺寺香火靈氣的緣故，那村莊民風(fēng)淳樸，山水也好，村民們會種很多的莊稼，據(jù)說夏日的時候，能看見大片的葵花田，很是好看，是個安家落腳的好地方?！?p> 吉安說的繪聲繪色，加上晴朗的日光，連紅雨都覺得那副湖光山色仿佛就在眼前一般。馬車內(nèi)的簡清禾自然亦如是，往昔雜游記里的那些極美的圣地，仿佛就該是這個樣子。
“哦，對了?！奔菜剖怯窒肫鹆耸裁矗又f道：
“那村莊不遠(yuǎn)有一片生長的很好的竹林，竹林里有一棵很古老的槐桑樹，樹干有數(shù)人合抱那么粗，小姐您?？吹摹睹瞎斡洝返拿瞎?，就曾經(jīng)在那里修了樹屋，住了好些日子，只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不知道有沒有破敗掉。”
竹林、樹屋、安寧，這無一不是嵌進(jìn)簡清禾心坎里的向往，她連眼睛都亮了，直接了斷地開口說道：
“那就去那里吧！”
簡清禾自是開心不已，倒不知自她走后，侯府里又發(fā)生了何事。
書房里，雅香和青鸞站在簡瀲樞的書案前，垂首等著簡瀲樞的吩咐。
“青鸞?！焙啚嚇械穆曇?，沉沉地從前面?zhèn)鱽?，低低地傳進(jìn)青鸞的耳朵里。
她聞聲跪下，越發(fā)垂下頭聽吩咐。
簡瀲樞接著吩咐道：
“小姐會在城西安寧村的風(fēng)竹林落腳，你仍舊備好養(yǎng)身的湯藥，偷偷送到吉安的手上，每三日晚間子時進(jìn)屋為小姐診脈，按脈配藥，不得讓小姐發(fā)現(xiàn)?！?p> “是?！鼻帑[叩頭行禮，面上神色不動，心中卻有些微微震動。一時間，她竟不知是該疼惜小姐自以為是的離開了，卻其實仍舊在簡瀲樞的掌控里，還是該羨慕她的命好，即便再怎么抗拒，終究有個人這般把她放在心里護(hù)佑。
青鸞領(lǐng)了命令，就站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待得青鸞退出去之后，簡瀲樞才再次開口道：
“雅香?！?p> 雅香面色不變，乖順地跪下，等著簡瀲樞的吩咐。
“一年前，我讓人教你隱匿身形之術(shù)，如今可能善用？”簡瀲樞看著攤在桌上的書冊，淡淡地開口問道。
雅香面上不變，垂首回答：
“不能躲會武之人，但是躲避普通人的察覺，足夠了。”
簡瀲樞點點頭，吩咐道：
“你去暗中盯著紅雨，除去傷及小姐性命之事，你一概只看不動，日日傳報，她應(yīng)該很快會有動作?！?p> 雅香雖然表面鎮(zhèn)定，卻心中有些詫異，接著問道：
“可需要查清紅雨背后的人？”
“不必，秦婆子搭上線的?！焙啚嚇醒劬Χ紱]有抬一下，仍舊看著書案上的冊子。
紅雨從來骨子里就不是個安分的，那次孟熙的事情里，審她的那個晚上，她眼睛里的光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下人該有的了，她已經(jīng)對主子產(chǎn)生了怨恨。即便當(dāng)時自己被怒火攻心，但是等冷靜下來，加上簡清禾的態(tài)度，他也能猜到，恐怕紅雨的那些話，就已經(jīng)不能信了。
“是?！奔热环愿酪呀?jīng)下了，雅香也行禮應(yīng)下，站起身來，退出去了。
書房里安靜了下來，簡瀲樞仍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事實上，他并沒有看進(jìn)去。簡清禾臨別時的那句話，還在他的腦海里徘徊，久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