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個人在大海中乘著小船漂浮過嗎?
那是一個無邊蒼茫的世界,暗沉沉的表面下潛藏著未知的兇險,但是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當太陽升起來、落下去,當月亮為平靜的海面鍍上粼粼的的光彩的時候,這個世界永遠只有你一個人,你不知道這沒有止境的旅途的結(jié)束在哪里。
只能隨著風(fēng)吹動的波濤漂流向未知。
但是陡然間,這個世界震蕩了一下。
于是感到有光從遙遠的地方射進來——及時在白天,依然能感到那是一束耀眼的、溫暖的光。
梁弦費力地拉起眼皮。
陽光照進他的眼睛。
他渾身無力,好像被抽空了一樣,只能努力得轉(zhuǎn)動眼珠子,打量著周圍。
力量在漸漸回流。
他以為他會在面前的桌子上看到一條紅色的發(fā)帶,然后會走進來那個紅紗女子,告訴他他是在雨夜被救的。
然后小笛子的垂死就會變成一場夢。
是假的。
但是他面前沒有桌子,而是一堵墻。
空氣中漂浮著輕微的藥草的味道。
噩夢再度涌上心頭,伴隨著無能為力的絕望。
就在他正想起身的時候,聽到了幾個人說話的聲音。
雖然他們不是在這個房間里說的話,但是一定不遠,可能就刻著一道簾子。
他聽出來那是連紅娘的聲音,于是他停下來動作,安靜地臥在那里。
連紅娘、碧先生、謝春寒正坐在隔壁的一張桌子旁,兩個房間之間是相通的,沒有門的阻隔。
連紅娘說:“謝先生,你一定要救這個孩子。”
謝春寒聲音冷硬:“我說過不救,就沒有破例的時候。不要再煩我了!”
連紅娘激將道:“莫非南盧北謝的謝先生解不了這毒,謊稱不救?”
劍客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劍,工匠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手藝,而一個醫(yī)生,最不能羞辱的是他的醫(yī)術(shù)。
梁弦聽她出此下策,只是為了讓謝春寒救自己,十分感激。
謝春寒怒道:“放屁!這個小鬼中了什么毒、劑量多少,老夫一聞便知,下毒人手法粗劣,不值一提!”
連紅娘道:“那你為什么不救?”
謝春寒含怒不發(fā):“好!我也不怕告訴你!你們帶來的那個小女孩,吃的是還魂丹吊命!——天底下能造出來這種大丹的,便只有廣陵魔宗!當年我的發(fā)妻,便死在廣陵魔宗妖人的手底下——即便是我的醫(yī)術(shù)也救不了!那以后,我就發(fā)誓,苦研醫(yī)術(shù),可救三教九流,唯獨不救和廣陵魔宗有關(guān)系的人!”
梁弦聽謝春寒拍著桌子:“莫說救人,若不是看這兩人年紀小,你們兩個又和我算是有點交情,他們早就死在我的手底下了!”
連紅娘聽了一時間沉默。
梁弦心道原來如此,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小笛子會和呂云柔、廣陵魔宗扯上關(guān)系。
碧先生喟嘆一聲,緩緩說:“謝先生得罪了!我?guī)熜置枚瞬恢肋€有這么一層在里面。”
謝春寒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梁弦心下黯然……難道我這就要死了嗎?
碧先生又道:“先生是為了潮音寺長生之寶而來的吧?”
梁弦又豎起耳朵——為什么會突然提起潮音寺?
謝春寒平靜下來:“不錯。一個醫(yī)生是斷然不肯相信長生的,我便來看看。”
碧先生道:“昨晚的聚會先生也在場中罷!我?guī)熋谜f看到了先生?!?p> 謝春寒嘲諷道:“不錯,我也看到紅娘了——和那個叫司徒莽的大和尚聊得開心!”
原來那便是連紅娘。
碧先生道:“想必先生聽說了,那是一門秘訣。”
謝春寒沉默一會兒:“這個聽起來確實還是有幾分可信的?!?p> 碧先生又道:“先生也一定看到了當時場中如此多的人都盯上了這件至寶——想要奪得至寶是十分不容易的?!?p> 謝春寒道:“不錯。”
碧先生道:“而且,這種聚會不辨敵我,朱雀監(jiān)一定會得到消息,準備后手——這件東西,可能未必輪得到江湖?!?p> 謝春寒道:“不錯?!?p> 碧先生道:“可是我們有辦法絕對讓先生一覽這件至寶?!?p> 謝春寒來了興趣:“哦?”
碧先生道:“讓我?guī)熋脕砀嬖V先生吧?!?p> 連紅娘一時之間沒有說話,像是在猶豫什么。
梁弦聽得疑惑,不知道他們說起的“昨晚聚會”是什么,但是似乎這些人對長生至寶突然多了很多了解!——最令他疑惑的是,碧先生和連紅娘其實并沒有提過他們對長生至寶十分渴望,但是這時卻說必定能讓人見到至寶——實在是奇怪!
什么辦法?
梁弦陷入一片云里霧里。
連紅娘沉默了許久,最終終于下定決心,她語氣沉重:“先生只要救了這個孩子便可以?!?p> 謝春寒不耐道:“別來威脅我,我也不稀罕你們的路子——人,我是不會救的?!?p> 連紅娘似乎在搖頭:“不,先生,他一定得活下來,我們才能見到至寶?!?p> 謝春寒道:“哦?”
連紅娘道:“他——就是潮音寺樊仲湘的徒弟!——樊仲湘和朱雀監(jiān)提出的唯一條件,就是要找到他的下落,保全他的性命!”
連紅娘繼續(xù)道:“樊仲湘能為了他向朝廷妥協(xié)——無論樊仲湘最后在誰手里,我們都能借這個孩子和他做交易?!?p> 房間里陷入了寂靜。
但是在隔壁的房間卻有一道驚雷劈在一個少年的頭頂。
那當真是天崩地裂的感覺。
曾經(jīng)有一顆勃勃跳動的心在少年的胸腔里為了這些愛他的人、在乎他的人——無論是最近認識還是由來已久的人——存在著,但是他沒有想到,支撐那種運動的,是一種有毒的力量。
是假的。
是利用。
他天真地以為,風(fēng)浪再大的江湖,也會有那么幾個行俠仗義的人,專門撐著船救助那些被拋在浪里的不幸的人——但是卻沒想到他們一到岸邊就要用自己換錢!
他寧可相信黑夜的紅衣是偶遇。
他寧可相信他們對自己光頭的身份從未起疑。
但是他們卻親手打碎了那種相信。
連紅娘轉(zhuǎn)頭的瞬間突然看見了一只手臂撐在床上,勉強坐起來的少年。
她以為少年剛醒,一副驚喜的樣子:“你醒啦!”
但是梁弦眼睛死死盯著她,一言不發(fā)。他幾乎咬碎自己的一口牙齒。
他一直不說話。
被他注視著女子臉上的驚喜漸漸消退,變得黯然,然后變成一種蒼白。
梁弦感到一團火又在自己腦海里點燃了。
但是這次他格外清醒。
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那天晚上,你是在等我?”
那個聲音干涸焦灼嘶啞用力,像是一個惡魔在他的身體里說話。
連紅娘臉色蒼白,沒有說話。
那個惡魔自嘲一笑,陰冷地說:“是啊,不然怎么會那么巧啊。”
他又問:“你們救我,假裝不知道我的身份,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去看那寶貝?”
他自問自答:“是啊,不然呢?江湖上還有好人嗎?只有傻子才會信吧。就是你啊……”
連紅娘臉色白得想一張紙,不復(fù)那個喝酒吃肉、風(fēng)流不羈的樣子。她勉強在少年面前抬起頭:“你聽我說,這里面……”
梁弦聲音干冷:“有誤會是不是?”
他又說:“大大的誤會啊!你們知道朱雀監(jiān)找我是為了救我——不是為了殺我!”
連紅娘臉上涌起一陣不正常的紅潤,眼中滿是悲哀,像一把無形的刀,仿佛拿起了最后的不服輸:“你不是也不肯對我們說你真實的身份?”
“哈哈哈……”少年的嗓子里發(fā)出一陣夜梟般的笑聲,轉(zhuǎn)而雙眼猩紅,神色暴怒,像一頭受傷的獅子,“——這能一樣嗎?這他媽能一樣嗎???”
他翻身下床,身上沾血的一副已經(jīng)被換掉了,他穿上鞋,沖出屋外。
連紅娘叫住他:“小和尚!——”
少年在門口回過頭來:“不想讓我走嗎?我走了你們的算盤就落了空?”
他目光如電,掃過每個人的臉上。謝春寒端著茶水,低頭不看他;碧先生閉著眼睛卻微微躲閃,像是感受到那刺人的目光。
梁弦大聲說:“好?。『冒?!那你們留下我?。∥也环妥テ饋?,再不行就殺了我,那不是你們應(yīng)該干的嗎?”
“來??!殺了我!”
“殺了我?。 ?p> 連紅娘閉著眼睛,哀傷的眼睛突然變得更加灰暗,她指著外面,說:“好??!你走!我就當救了一條狗跑了!——”
少年看她一眼,帶著深深的失望,扭頭就走。
走過庭院的長廊,突然迎面跑過來一個抱著木桶的女孩。
段白瑜看見梁弦,跑過來,笑盈盈的:“梁弦哥哥,你醒了?。 ?p> 梁弦看他一眼,天真的女孩什么也不知道,懷里的木桶中是他沾了血的衣服。
他心中一陣溫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摸摸女孩的頭發(fā):“是啊?!?p> 段白瑜才見他雙眼通紅,流下淚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見少年出走的架勢:“梁弦哥哥,你要走了嗎?”
梁弦心里一痛,沒有說話。
段白瑜看看他的光頭,也不管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連忙道:“哥哥你等等!我馬上就回來!”她放下木桶,朝著屋里一陣飛奔。
少年靠著長廊的柱子。他的腦海里是一片火海,燒得他痛苦不堪;但是更疼痛的是心口——那里一陣陣起伏不定的悲傷潮水永無止境地用腥咸的身體沖刷著裸露在外、不斷流血的傷口。
那是信任、溫暖留下的廢墟。
女孩很快跑了回來,手里拿著一個斗笠,站在梁弦身邊,氣喘吁吁地給他戴上:“梁弦哥哥,我聽說在這里光頭可是很危險的,你要保護好自己!”
她想起來自己在屋內(nèi)看到的場景,猶豫一下說:“還有,雖然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了,但是連姐姐和先生都是好人!哥哥你也是好人!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對方的!”
梁弦看見她清亮的眼睛中目光堅定,心中一軟,點點頭,他伸出手擦擦女孩額頭的汗水:“照顧好自己,我出去走走。”
他按著斗笠,轉(zhuǎn)身去了。
……
輕微的藥草的味道盤旋著。
茶水泛起波紋。
三個人沉默地坐在桌子邊上,低著頭。
突然,紅紗女子抬起頭來,倔強的眼睛中流出淚水:“師兄,我就知道是這樣……我那時馬上就知道我不可能說服他的……只是為什么總是這樣呢?無論是誰……”
碧先生閉著眼睛:“師妹,人就是這樣,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師兄是,師父是,梁弦也是。他是個機靈孩子,會保護自己的?!?p> 連紅娘的瞳孔里還是在流淚。
你都難以想象那樣一個策馬江湖的女俠,即便是中了箭也不吭聲,現(xiàn)在卻在流淚。
謝春寒似乎被這一幕擊中了,也不問為什么不攔住那個男孩,只是低著頭看茶水里的茶葉漂浮舒卷。
不問,正是因為知道;知道,正是因為做過。
三個人,像是三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