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殘酷、慘烈的地方是哪里？
戰(zhàn)場？血肉紛飛、尸首分離雖然可怕，但是刀光劍影，直來直去，有死無生、有生無死，一個瞬間分得出勝負(fù)，塵埃落定。
考場？千軍萬馬、椎心泣血雖然辛苦，但是詩賦文采，可判高低，文章天成、妙手偶得，若是一筆靈光，青史留名，也不失為得意之事。
世人早已經(jīng)有所感悟，說女子心思，最是深沉，綿里藏針、笑里藏刀，若是兩相交鋒，使人如芒在背、如鯁在喉、坐如針氈，謂之“修羅場”。
最是殘酷。
……
霏娘依偎在白彥之懷里，時而叫白彥之低下頭來趴在他耳邊私語，紅唇微動，然后一聲聲嬌笑，端起酒杯來送到男人嘴邊。白彥之朗笑不已。
兩人耳鬢廝磨，氣氛越發(fā)酣熱，似乎是完全把一邊的露葵姑娘給忘記了。
霏娘是故意冷落她，兩人本就看不對眼，這回露葵突然湊上來，恐怕又是要搞什么幺蛾子，今晚之事事關(guān)重大，她可不想被壞了計劃，故而想讓露葵知難而退。
白彥之雖然心胸還算寬廣，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方才想擁抱露葵，把兩個洛陽名妓摟在懷里一彰風(fēng)采，卻被躲開，心中難免有所芥蒂，所以對霏娘的作為也不說什么。
露葵像是什么都沒有察覺一樣，跪坐在矮桌旁，白袖飄飄，自顧自地倒酒飲酒。
從菱花月的樓臺上往外看，片片屋頂、城區(qū)都鋪展開來，在月光下以一種古老的姿態(tài)靜立著，直至宮城。
白彥之流連花街柳巷，是一個風(fēng)流之人，知道露葵姑娘對所有男子的規(guī)矩便是如此，這時心中的疙瘩便解得差不多了，見露葵腰肢挺直，如一支清荷，垂著頭看著酒杯沉思，便輕輕拍了拍霏娘的肩膀，笑道：“露葵姑娘來了為何只在喝悶酒？在想什么？”
霏娘從他懷里出來，坐到桌子前倒酒，搶在露葵前面回話，聲音嬌媚：“露葵姑娘向來清高雅致，酒雖然俗，但是卻要比俗人有趣多了?！?p> 露葵輕笑道：“姐姐這話說的可不對。我是在想，這酒啊，味道如此香醇、后勁如此濃烈、品相如此絕佳，不是沒有目的，而是別有心思，為的就是叫人醉了、昏了、迷了神智。”
霏娘面色頓時一冷，露葵這句話表面說酒，實(shí)則說她今晚如此熱絡(luò)動人，是想迷了白彥之的神智，有求于他——這句話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錯。
白彥之自然是聰明人，眼神一動，卻又像聽不明白一樣，大笑：“露葵姑娘不愧是菱花月最聰慧的姑娘——從這酒里面也能品出來這么多東西！哈哈哈哈！”
霏娘馬上臉色恢復(fù)如初，眼角每一個眼神都充滿挑逗和討好：“白相公說的不錯。我這妹妹啊，靜極思動，動必有慮，卻是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呢！”
露葵微笑：“姐姐夸贊了，我這卻是和姐姐學(xué)的，怎比得上姐姐？”
霏娘笑道：“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這樓子里的本事，妹妹學(xué)得最是精巧?！彼咕七f給白彥之，閑聊一般說：“妹妹的琴藝學(xué)自婉柔妹妹，如今卻是超過婉柔許多了呢?！?p> 露葵沉默一下。
這話強(qiáng)調(diào)的不是琴藝，而是“這樓子里的本事”——尤其是今晚這樣搶男人的本事。但是她這句話還有意地刺痛了露葵，讓她說不出話來，因?yàn)橥袢崾撬偎嚨氖跇I(yè)恩師，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
白彥之結(jié)果酒杯，瞇著眼睛。
兩個女子這一番明里暗里的交鋒，他聽在耳中——露葵暗指霏娘有求于他，霏娘則說露葵跟過來，顯然也是有目的的，“動必有慮”。
他微笑道：“今夜月色正濃，在下又有幸和兩位佳人坐而飲酒，不知道能有什么為兩位效力的呢？”
卻是把話掀開了說。
兩個女子一番明槍暗箭，他確實(shí)還是有點(diǎn)吃不住。
不妨聽聽她們究竟是所為何事。
露葵姑娘慢悠悠地倒著酒，推到白彥之面前，顯然是不打算先開口。
白彥之扭頭看著霏娘。
兩人早就是閨閣之友，霏娘臉色緋紅，也不猶豫，就把那杯酒送到白彥之嘴邊，道：“相公，霏娘聽說府上因?yàn)槿耸植蛔悖惺找恢駲C(jī)令……”
白彥之看著她，恍然大悟，也不避諱，笑道：“這件事沒什么好遮瞞的。有兩支神機(jī)令有要務(wù)在身，所以掌使大人籌劃著招一支備用的神機(jī)令，維護(hù)洛陽穩(wěn)定。這支隊伍已經(jīng)基本上在各門、世家的幫助下遴選完畢了?！?p> “是的呀，”霏娘連眼神都柔軟起來，又充滿憂慮，注視著白彥之，“洛陽城向來仰仗神機(jī)府維持安定，這次抽走隊伍，霏娘可真是覺得有點(diǎn)擔(dān)心?！?p> 白彥之喝了酒，摸著她的后背表示安慰。
霏娘把杯子放回去：“后來霏娘又聽說相公手上還有一個保留的名額，恰好又有一個遠(yuǎn)房表弟就在洛陽，就想著能不能讓他進(jìn)神機(jī)令，這萬一要是出了事，霏娘也好有個照應(yīng)……”
白彥之頓時明白過來，他目光一凝，手掌一頓，但是也不立刻答應(yīng)下來，轉(zhuǎn)頭看著露葵，道：“露葵姑娘也有這方面憂慮嗎？”
露葵看了他懷中的霏娘一眼，低頭道：“的確如此。所以露葵也有一個遠(yuǎn)房親戚要向大人推薦?！?p> 霏娘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頓時寒冷如冰！
在一開始露葵跟過來的時候她就感覺到情況不妙——果然！
但是很快她心里的焦慮就慢慢平息了——按照這個趨勢下去，依舊是自己這邊能成功，計劃還是會順利進(jìn)行，畢竟……
她登時嬌笑起來：“露葵妹妹，我可是向來沒有聽說過你有什么親戚，如此關(guān)心……難不成是入幕之賓？”
露葵平淡道：“這句話也送給姐姐?！?p> 白彥之連忙拉住氣憤的霏娘，連聲道：“好說！好說！這事許你們也不是不可，唯獨(dú)就是我手上只有一個名額……”他不經(jīng)意間回頭看看身后樓里一片推杯換盞、鶯聲燕語，一個個身影在搖晃的燈光中。
他接著說：“這樣吧，想必你們說的這兩人都已經(jīng)在此處了……你們把他們叫過來，我們比比看這名額究竟給誰！”
兩個女子對視一眼，點(diǎn)點(diǎn)頭，便去叫人了。
……
南鼎邑坐在梁弦身邊，一直盯著三個人所在的樓臺。
梁弦自從如廁回來，就沉默地喝著酒。
突然，南鼎邑低呼一聲：“來了！來了！”
梁弦一抬頭，只見露葵在眾人仰慕的目光中慢慢走來，走到他們桌前，示意梁弦跟上。
南鼎邑把梁弦推出去，朝他擠擠眼睛，做了個加油的鬼臉。
梁弦只好走在露葵旁邊。
露葵輕聲說：“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你搶來這個名額，我們就兩清！”
她引著梁弦走到樓臺前。
白彥之一掀開簾子，掃視著眾多酒客，朗笑道：“各位都是名動洛陽的豪客，在下白彥之，仰慕已久！”他一抱拳，引來一陣回禮喝彩，繼續(xù)說：“今晚呢，我們最新的神機(jī)令的兩個候選人就在這里，我有意讓他們在此比試一場，不知道各位能否賞臉一看！”
眾人便知道是要讓他們騰地方，但是此事也怪有趣的……不妨一看。
于是奴仆就上來把桌子挪開，簾子掀起來，騰出一片空地，酒客們圍著中間空地而坐。
這時，霏娘也帶著她舉薦的人上來了，卻是個道裝青年，懷里抱著劍——正是當(dāng)日在石家的抱劍道士！
梁弦一愣。抱劍道士也是一愣。
兩個人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打過招呼。
白彥之奇道：“你們兩個還是相識？”
抱劍道士神情舒朗自如，作了一禮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二人俱是接下了石家的任務(wù)！”
眾人都是恍然。
抱劍道士又說：“這位小兄弟刀法高絕，當(dāng)日在石府上一刀除魔，小道很是佩服！”
所有人又都驚訝地去看梁弦。
白彥之忍不住細(xì)細(xì)打量起梁弦來：“石家的事確實(shí)詭異非常，只是我神機(jī)府調(diào)隊外出，不能處理此事，只好讓石家向長安求援，但是這位小兄弟卻是孤身滅之，想必是身手不凡！”
梁弦撓撓頭。卻是忍不住看那個抱劍道士——兩人現(xiàn)在是競爭對手，他為什么幫自己宣揚(yáng)名聲？
道士微笑地看著他。
圍觀眾人也都聽說過石家詭事，死了不少高手，又看看這個消瘦年幼的少年，發(fā)出一陣嘖嘖的震撼嘆聲。
白彥之轉(zhuǎn)頭看著道士，饒有趣味道：“所以你是想認(rèn)輸？”
抱劍道士笑道：“并非如此！當(dāng)日這位朋友只是比我出手稍快罷了。要是我出手，也有信心除魔！”他笑容溫暖：“所以今天我希望能擊敗他，進(jìn)入神機(jī)令！”
白彥之哈哈大笑：“好！好！江湖人該有這樣的自信！豪氣！”他轉(zhuǎn)頭看梁弦：“這位少俠，你呢？”
梁弦看看露葵，女孩瞪著眼睛看他，手里不經(jīng)意地搓一搓，做著“錢”的動作。
少年苦著臉點(diǎn)點(diǎn)頭。
自從握刀以來，聽了十幾年的刀經(jīng)似乎瞬間變成了對刀的領(lǐng)悟——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jīng)可以駕馭自己身體里的那種奇妙感覺……的一小部分。就像一條大河，他自己用刀可以開一個小渠，引出一條小溪給自己使用。
但是這一條小溪已經(jīng)能淹死很多所謂的江湖大俠了。
這就是他為什么能一刀劈死“太上老母”的原因。
這個抱劍道士，似乎年紀(jì)不大……小溪水，似乎也夠了。
畢竟當(dāng)日在石家，他比自己出刀還要慢，想必武功不會高到天邊兒去。
南鼎邑屁顛顛地給他把刀拿了上來。
當(dāng)他抽出刀的瞬間，毫無征兆的，道士出劍了。
梁弦頓時反應(yīng)過來，橫刀一擋。
“鐺！——”
刀劍交鳴。
“好刀！”道士道。
“好劍！”梁弦說。
兩人都感到兵器上力道一沉——沒一個好惹的！
刀劍一分，轉(zhuǎn)而揚(yáng)起一陣光芒，撞擊在一起，濺起繁密的雨聲。
梁弦沒有接觸過具體的一招一式，但是在身體的微燙的感覺的引導(dǎo)下，不拘泥于招式，顯得詭異多變、輕靈而無痕跡；道士的劍法倒是奇怪的緊，一會兒暗合天地之理，飄逸瀟灑，道家的靈性全在于此，一會兒又走的是沉穩(wěn)敦厚，樸實(shí)含蓄的路子，完全沒有道家的痕跡。
梁弦心中暗暗奇怪。
這個道士本事扎實(shí)，劍招十分奇怪，竟然漸漸壓過他的刀光，使他無力出擊。
梁弦覺得吃力，驚嘆這人武功奇高——自己還是第一次遇到年輕人中有這般武功的！
他暗暗引流，加倍使用起自己的“溪水”。
灼燙的感覺在經(jīng)脈中流動。
少年刀光大盛，又和劍光平分秋色。
周圍人看見驟然一劍險些刺穿梁弦心臟，被輕巧躲開，發(fā)出一陣驚呼；又看見這一刀悄無聲息，差點(diǎn)削掉道士的腦袋，嘖嘖稱奇……當(dāng)真是酣暢淋漓。
露葵不禁為梁弦摸了幾把冷汗。
霏娘剛開始還勝券在握，這下看見梁弦穩(wěn)住跟腳，漸漸變得驚愕焦急，似乎不能相信這少年能和自己“親戚”分庭抗禮。
白彥之端著酒杯，好像無意地繞著戰(zhàn)場欣賞，神色沉醉。
他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停在一個角落，把酒喝光，這時場中正是激烈，他朗笑一聲，震得眾人耳目一晃！
只見他突然把酒杯反身一砸！
哐！
正砸在身后的酒客的手掌正中央！
那人一個不小心，手掌登時鮮血淋漓，被一股來自白彥之的酒杯上的巨力釘在桌子上！
這個酒客面容扭曲，面前出現(xiàn)了白彥之森然的獰笑：“抓住你了！”
酒客神色慘白，突然從懷里抽出一把匕首，平掃過去！
白彥之往后一躲，但是一只手還是壓著那枚酒杯，死死地把酒客的手摁在那里。
酒客痛苦地咬著牙，揮刀去砍白彥之的那只手，白彥之早有預(yù)料，手掌松開，身子后仰，使得酒客一刀落空，但是緊接著他的一只腳就竄上來，又摁在那只酒杯上！
酒客左手始終不得掙脫，牙縫里迸出一陣?yán)渌弧?p> 他揮動匕首！
白彥之故技重施，腳掌踢開，反身回來用手摁住酒杯！
但是突然，他愣了！
鮮血迸射！
那一刀沒有砍向白彥之，那酒客竟然一刀把自己的手腕剁掉了！
那只血手仍然被釘在那里，但是，少了一只手的酒客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庵幸宦孵r血淋淋灑灑，跌跌撞撞地朝著樓臺的窗戶跑去，一躍而出，不見了蹤影。
這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這個時候，樓上才發(fā)出一陣驚叫。
白彥之皺著眉頭松手，看著桌子上的那只手，叫眾人安靜：“無妨，不知是哪個宵小之輩跟蹤本大人?！?p> 他因?yàn)榇朔行┳源?，沒能留住這個人，心情不好，揮揮手，看著場中停下來的兩人：“不用比了，你們二人武功不錯，都可入神機(jī)令，此事我會向掌使大人說明的。”
說完，白彥之陰沉著臉色，匆匆而去。
梁弦心中沉思著。
這個人別人不清楚，但是他是知道的……
菩薩門門徒！
原來他在跟蹤白彥之，還被發(fā)現(xiàn)了！
白彥之這一番動作安排，顯然是早已有打算，叫兩人比試，也不過是聲東擊西、吸引視線。
他一轉(zhuǎn)頭，只見霏娘臉色慘白，神情慌亂，像是被嚇破了膽子；露葵姑娘也是有些不忍看，轉(zhuǎn)過頭去。
梁弦微微搖頭——真是一場鬧劇，自己兩個人就像猴子一樣被玩弄于股掌之間。
當(dāng)然，更被戲耍的卻是霏娘和露葵，以為能利用白彥之，卻是一直在人家的局里。
想到這里，他朝道士一抱拳，微微致意。
抱劍道士此時面色不復(fù)平靜自信，而是皺起眉頭，顯得憂慮重重。
梁弦心里一動，一笑而去。
……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