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噯都是有門子有后臺的,你以為你想告倒人家就能告倒人家了?”耿氏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大峪口幾十戶人家,三四百號子人,怎么偏偏就顯出個你來?就為了礦上噯一點點分紅,天天啥也不干就是打官司打官司,你呢來愛見打官司,你就干脆跟官司過的就算了!”
“分紅噯錢本來就應(yīng)該是給到每一戶的,我去要回我自己的錢還不對了?”胡大?!膀v”地站起身,喘著粗氣道:“再說這臘月里還有甚活計要干的?莫非你要我現(xiàn)在去地里翻谷子還是收菽子的?”
“蝸舍的噯活計敢是少了?”耿氏將手中的活計重重的丟到一旁的小籮,鞋底砸到籮邊,整籮的針線布頭便有如斷線的珠串般傾灑而出,滾落的到處都是:“馬上就過年了,你怎呢就不能把噯跌下來的墻皮重新刷一下?你怎呢就不能吧噯堵了的煙道通一下?有噯打官司的功夫,抱窩雞都孵出小雞兒來了。”
“我怎呢沒見草雞能養(yǎng)出小雞兒來?”胡大海撇撇嘴,嘟囔著道:“這來多年了也沒見下上個蛋出來?!焙蠛:凸⑹铣捎H三十余載,一向感情很好。唯一的遺憾便是這么多年來始終沒能生個一兒半女,為此耿氏也沒少被村口那些老母雞般的多嘴婆姨在背后嚼舌頭根子。
耿氏自然明白胡大海說的是什么,她丟下手中正在收拾的小籮,一轉(zhuǎn)身走進了里間的炕邊,趴在炕上把腦袋鉆進了鋪蓋卷。耿氏邊哭邊問自己:“我這是造了的甚孽了?”
耿氏趴在里間炕上哭,胡大海也不收拾地上掉落的針線,反而轉(zhuǎn)身出了門外。房門就那么大剌剌的敞開著,好似小孩子哭喊時張大的嘴。
里間炕上的鋪蓋卷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鼻涕眼淚口水汗珠都混雜在一起,滲透進那床絮滿了厚厚棉花的繡花大棉被里。
待到棉被已經(jīng)濕了一個臉盆那么大一片水跡的時候,耿氏終于才把臉從鋪蓋卷里鉆出來,原本挽著的發(fā)髻已經(jīng)散開,發(fā)絲好像蛛網(wǎng)般粘掛在她的臉上,腮邊一片亮晶晶的水漬,不知是鼻涕還是唾沫。耿氏抬手講那一片水漬全都擦拭到袖口,喘息著喊了一句:“大海?”
沒有人應(yīng)答,就連屋角的老鼠都已經(jīng)睡著,唯一的回應(yīng)只有屋頂上一陣一陣的響動。窸窸窣窣,一陣,又一陣。
“誰家的羊兒大半夜上了樹了?”耿氏抹了一把眼淚,一邊捋順散亂的發(fā)絲,一邊走向院中查探。臨出門還順手摸起了門邊的火鉗子:若真的是誰家的貓狗跑出來還好,若是有人半夜想來偷雞摸狗,那便得好好的教訓(xùn)他一頓。
冷風吹過還未干透的淚痕,凍的耿氏不由的一激靈,剛一抬頭,便看見一坨粗壯的黑影正貓在屋頂上,不知在鼓搗什么。
“誰在那兒了?”耿氏壯著膽子喊了一句。
“挨毬了?!蔽蓓斏系娜说吐暤闹淞R了一句,依舊在那不住的鼓搗著。
“誰在上頭了?”耿氏不由的將手中的火鉗子握緊了幾分。
“媽了個婢的?!鄙厦娴娜诉艘豢?。正是胡大海的聲音:“你出來做毬甚呀,也不怕凍殺你?!?p> “凍殺就凍殺哇,反正也是個下不了蛋的抱窩雞。”耿氏輕輕的吸溜這鼻子:“大半夜的你在上頭做甚了?”
胡大海直起腰板兒,輕輕的咳嗽兩聲,道:“不是你嫌噯煙道堵了炕上涼,不是你嫌我天天歇的甚也不做?”胡大海啐了一口:“行了,這回暖和了?!?p> 被打濕的被子隨意的攤在炕上,好像一張松垮的蔥油餅,胡大海看了一眼濕漉漉的被子,又抬起頭看向站在一旁的耿氏。
耿氏撓撓頭,低聲道:“還不是怨你,誰讓你說我不下蛋的?”
胡大海皺著眉頭看了半響:“你上輩子肯定水桶轉(zhuǎn)世的。”
耿氏也不說話,只是默默的從壁柜里抱出一床新的鋪蓋,壁柜緊貼著火炕的煙道,把里面的被褥都烤的熱哄哄、暖融融,像極了新鮮出爐的熱饃。
七
第二天清晨,天氣依舊寒冷徹骨,日頭卻是出奇的大。胡大海蹲在熱乎乎的灶臺旁,手里端著一碗噴香噴香的小米粥,正在“呼嚕、呼?!钡耐萄手9⑹献谂赃叺幕鹂簧弦琅f納著沒納完的鞋底,那床烘了一夜的被子就隨意的癱在一邊。
院外忽然一陣吵鬧,接著便傳來敲打大門的聲音,夾雜著一陣陣的呼喊聲:“大海,大?!?p> 耿氏看了一眼蹲在墻角吃飯的胡大海,輕聲提醒道:“潤泉尋你了?!?p> “唔?!焙蠛?yīng)答一聲,抬手將稀飯一股腦兒的都倒進肚子里,咂咂嘴站起身走向院門。
賈潤泉是個身量不高的中年漢子,在村口開了一家貨棧。貨棧緊鄰著官道,又背靠著村里的煤礦,生意一向非常紅火。無論是往來的客商,還是村里的住民,都喜歡去他那里購買貨品。貨棧里的東西質(zhì)量一向好,價錢又便宜,最主要的是賈潤泉為人厚道,遇見有需要的人總愛順手幫一把,所以積攢了不少的老主顧。
他此刻正站在胡大海家門口,用力的敲擊著門上那對生銹的鐵環(huán)。
“來了?!焙蠛I焓秩∠麻T栓,伴隨著“嘎吱~~”一陣響動,院門打開,賈潤泉的臉便出現(xiàn)在胡大海的面前。
“潤泉來了?!焙蠛2敛磷旖牵骸俺粤藳]?”
“吃了?!辟Z潤泉應(yīng)答一聲,忽的卻湊到了胡大海的近前:“大海?!?p> 胡大海皺眉:“做甚呀?”
賈潤泉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唇,這才開始說話:“你家噯二畝玉茭地,是不是和高家兀兩個兄弟家的地挨著了?”
“是了呀?!焙蠛0櫫税櫭迹骸八业目ǖ?,和我家那玉茭地就緊挨著了,中間隔著個圪梁,底頭有條水溝。”
“這就是了。”賈潤泉又咽了口唾沫:“噯咯那條水溝,是你家的了,是高家兄弟倆的?”
胡大海的眉頭皺的更緊:“噯就是一條多少年來留下來的水溝溝。往東面子拐是我家,往西面子拐就是他家。我家用時候就我家用,他家兄弟兩個要用的時候,我也不能不讓人家用不是。”
然后他又道:“你怎呢突然說起這來了?是不是噯條水溝有甚問題了?”
賈潤泉第三次咽了口唾沫,拉著胡大海衣袖道:“我今早看見高俊彥、高俊堂兄弟倆扛著鐵楸去地里,說是要去挖水溝了?!?p> 澆地用的水溝長年走水,免不了會有淤泥、秸稈、稻草等雜物淤積在里面,時間長了不光排水不暢,影響收成。還極有可能淹到兩旁的田地。
挖水溝本應(yīng)是好事,但胡大海的眉頭卻已經(jīng)擰成了一個硬疙瘩:“兀條水溝又不堵,挖水溝干甚?再說他家噯葵花地能用多少水了?”
賈潤泉道:“我聽傅狗剩倒歇時候說,高家兄弟想要把噯水溝全刨到他們家地里了?”
胡大海啐了一口,道:“全刨到他家地里干甚了?意思他高家明年不種葵花了,要改種水稻了?”
賈潤泉并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的咽著唾沫,胡大海卻已經(jīng)罵起了娘:“我到要看看這兩塊挨桿子?xùn)|西要做毬個甚了?”說罷便順手操起倚在一旁的頂門棍,罵罵咧咧的向地頭走去。
賈潤泉急忙跟上:“大海,你可千萬不要沖動?!?p> 胡大海冷笑一聲,道:“我胡大海向來不是噯沖動的人。”
賈潤泉眨巴眨巴眼:“兀高家老大高俊彥是胡樹根的小舅子,你可不要……”
不提胡樹根還好,一說起胡樹根,胡大海的臉色變得更差了幾分:“胡樹根就是個挨桿子貨,高家兄弟兩噯也是一毬樣――一對對挨桿子貨。”
賈潤泉忍不住嘆了口氣,忽的道:“夜來礦場上抓人,你是不是在來了?”
胡大海腳下不停,嘴里應(yīng)答著:“是了?!?p> 賈潤泉咧著嘴道:“跑了個甚人了?”
胡大海道:“兀是塊四川的后生,兩年前在兀廂兒里殺了塊人,就跑的咱們礦上來了?!焙蠛Q士谕倌?,接著道:“捕快來搜查,他以為是來要抓他了。”
“唉!”賈潤泉嘆了口氣:“抓住了沒有?”
“噯怎呢可能抓不住?!焙蠛MO履_步,緊盯著賈潤泉的臉:“死了?!?p> “哎呦!”賈潤泉大呼一聲:“真的死了?”
“我親眼看見的,還能是假的了?”胡大海左手舉起那根粗壯又粗糙的頂門棍,右臂舉到耳后,做射箭狀:“就那么一箭,兀塊后生的腦花子就已經(jīng)流出來了?!?p> “嘶~~”賈潤泉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塊后生也是倒霉,本來不該他死了?!?p> 胡大海搖搖頭,啐了一口道:“你還不要說,我就看的噯后生倒下去,過了三塊時辰都沒緩過來?!?p> 賈潤泉又道:“我聽說前段時間關(guān)外頭不也出了命案了?說是殺了不少,都是捕快?”
胡大海道:“說是關(guān)外頭噯斛嵐縣出了塊殺人犯,專殺貪官污吏。老百姓都叫是甚‘斛嵐大俠’了。說是派了個欽差大臣去,這都查了快有一年了,連個毬也沒尋見?!?p> 賈潤泉道:“噯咯這‘大俠’倒也真是牛婢?!?p> “可不是了?!焙蠛崦掷锏捻旈T棍,原本冰涼的棍子已被他在上面握出了兩片溫熱:“我聽太原家說,噯大俠早就跑了,早就不在斛嵐了?!?p> 賈潤泉皺眉:“跑了?”
胡大海道:“跑了好啊,我倒想他跑的咱們大峪口來,好好的收拾一下村里面那些挨桿子的地主奸商。”
注釋:
愛見:偏義:愛,喜歡
夜來:昨天
草雞:母雞
頂門棍:關(guān)住門后從里面抵住門的粗大棍子
挨桿貨:桿:頂門棍,挨桿貨即欠收拾、欠教訓(xùn)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