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醒來的第二日,已經(jīng)是大中午。紀青頭痛欲裂。下了床,只見圓桌上放著一碗已經(jīng)接近啫喱狀的湯汁。
紀青方才覺得冷。她打開窗,冷風呼嘯,雪竟然連著下了好幾天。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銀白色一片。倒是酒肆擠滿了喝溫酒取暖的人兒,喧鬧得不行。
她呼出一口氣,便是白茫茫的霧氣。她怔怔望著眼前之景,居然沒察覺自己身體被凍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等回過神,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穿上自己的狐裘與棉鞋,下了樓。店小廝正端著菜上去,瞧見她,咧嘴笑道,“姑娘總算是醒了,可讓公子擔心許久?!?p> 紀青有些迷惑地點點頭,等出了客棧,才隱約想起昨晚的事,明白過來那公子原來指的是顧之清。
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紀青迷茫地看著陌生的景致。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沉悶,紀青回頭,見是昨日見過的魯河。他面色焦急,走到紀青面前,行了個禮,說道:“紀姑娘,顧老大交代過,你不可隨意走動的。”
“噢?”紀青淡淡道,“這是要軟禁么?”
魯河忙擺手,“不是的,紀姑娘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p> 紀青勾起一個很淺的笑,眉眼卻不動分毫,“那定是怕我身體不好,走動傷神?”
魯河急忙點頭,摸摸后腦勺難為情地咧嘴笑道,“就是這個意思,紀姑娘還請回房間休息,過一會兒我讓小廝給你送熱菜熱湯上去。”
“……”紀青側(cè)過頭,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這里好生熱鬧,明明那么寒冷。”
紀青直接下了另一個話題,但魯河不覺得耽誤事,就順口回答,“紀姑娘不知,這里過幾日便要來個大人物?!?p> “哦?”紀青回頭看了一眼魯河,雖然提問,但是意興闌珊,并不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魯河沒多想,頗有些神秘得意地壓低聲音同紀青說道,“絕對的大人物?!?p> “我之前聽聞左少傅要來,莫非是真的?!?p> 紀青意外地肯定,魯河卻笑著搖頭,“紀姑娘,這你就有所不知了……”
魯河還未說完,就被剛回來的顧之清喊住,“魯河,你還在這里耽誤什么?”
魯河剎住,灰不溜地跟紀青告辭,與小二等人走去了。剩下一身武裝的顧之清,站在紀青好幾米開外,不知怎么再走近幾步。
他默默望著紀青,幾番欲言又止。雪花慢慢飄下,落在他的面具上,落在紀青鞋旁。
紀青微微蹙眉,先是開口,“進來說罷,你這副樣子站在門外,這客棧還用不用做生意了?!?p> 說完便轉(zhuǎn)身上二樓,顧之清跟在她身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比她高了不少。紀青挑了個雅間,開窗即可看到遠處的梅花林。
小廝過來,按照顧之清的吩咐點了火爐子,又拿來熱湯,畢恭畢敬端著給一言不發(fā)的紀青。紀青點下頭。
“你去忙吧。”顧之清對小廝說道,似乎與小廝頗為熟悉。
小廝應了聲是,出去后輕輕合上門。
紀青不喝,也不說話,對顧之清來說兩人這樣尬坐著是一種折磨。他長嘆一口氣,一邊用熱的濕毛巾擦手一邊跟紀青說道:“往年南京都是小雪,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下得這樣大,梅花都被摧折了。”
不然還能帶你去看看。
顧之清說完望向窗外那片淡紅色,白雪皚皚,就只能看出點點的紅。
“瑞雪兆豐年?!奔o青吐出這五個字,目光卻不免落在顧之清那都是疤痕,還有個鮮明牙印的手腕上。
她微微疑惑。
顧之清苦笑一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若真是如此,那便好了?!?p> 他看一眼紀青,她絲毫不喝熱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眉眼都透著壓抑。
“……顧之清?!?p> 紀青忽然開口喚顧之清的名字,顧之清怔怔看著她,愣愣應了一聲,“嗯?”
紀青深吸一口氣,從自己內(nèi)襯的布袋里拿出幾枚金子擱桌中間,“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你,作為找季如松的報酬?;钜娙怂酪娛?,我要見季如松最后一面。若是不夠,我給你打個欠條,等我回我的酒肆,多少都可以,抵掉酒肆也可?!?p> 顧之清沉默下來。那幾枚金子不知為何,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心頭。
“紀青,”顧之清推回金子,“是我舍了如松,過幾天我會親自帶他過來跟你賠罪,不管……他是死是活?!?p> 紀青的手顫抖了一下。難以言說的痛苦。
沒想到有時候活著,不如死了。
“你那日……為何不殺了我?!鳖欀遢p輕問道。
遠處白雪壓枝頭,樹椏不敢重負,咔擦一聲帶著雪堆掉進了地上更深的雪里。
紀青的眼眸,像極了那忽然起波瀾的茫茫白雪。
“我應該殺了你的。我也沒打算留情。只可惜我沒資格殺你?!彼敝钡赝欀?,是悲哀,是傷痛,是無可奈何。
顧之清怔住。
紀青悲從中來,居然痛苦一笑,“冬至,你出現(xiàn)那日起,我就知道我欠你一命。”
顧之清滿是疤痕的手頓時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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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是怎么活下來了。
只記得就要背著紀青逃出客棧的時候,一根燃燒著的大木條卡茲斷掉,直接砸下來。
他護著紀青,木條砸到了他身上。
皮膚到肌肉都在燃燒融化的痛苦恐懼,成了他這些年驅(qū)之不散的噩夢。無論是在兵戈相見的訓練場,是遍地鮮血的戰(zhàn)場,還是荒無人煙的大漠沙丘上。
他快要死了。
可是不知道怎么活了下來。
他掙扎著推開木條,抱著紀青一步一步出了客棧,倒在了像今年那么厚重的雪里。
身上的灼燒似乎煙消霧散。但是刺骨的痛鉆入每一寸骨髓。他拉著紀青的手,但是力氣快沒了。他眼睛都要睜不開了,血流著他看不清。
最后還是松手。他已經(jīng)要失去意識了。他以為自己是死了。
雪將他慢慢埋葬。
顧之清閉眼那刻后悔了。
無數(shù)人用生命堆砌出他逃生的路,到頭來,他卻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