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青春文學

禍國·歸程

第2章 楔子:棄婦

禍國·歸程 十四闕 4655 2019-07-04 15:54:12

  真可憐。

秋姜坐在窗前,看著外面的雪,耳朵里,卻聽著三十丈外奴婢房里傳來的聊天聲。她們都在說——她好可憐。

“夫人求了那么多次,公子都不肯來,真是半點往日情分都不念了……”嬌俏的女聲,是那個叫阿繡的婢女的。

“被送上山來的,都是失了寵的?!逼v蒼老的聲音,是那個叫月婆婆的管家的,“這么年輕,就要一輩子待在這里,沒個兒女傍身的,可憐哇……”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聽說她得罪了大夫人,才被弄到山上靜心養(yǎng)性,一養(yǎng)就大半年……看來,是沒希望回去了。”阿繡感慨著,難免抱怨,“我們也得在山上陪一輩子不成?這里好冷啊,洗衣服洗菜能凍死人?!?p> “要不,再去求求管家,求她去公子面前遞個好,只要公子能來看看夫人,沒準一切就還有轉機……”

秋姜靜靜地聽著。

她其實什么都不記得了。

年初的時候大病一場,醒來后頭疼欲裂,什么都想不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誰,曾經(jīng)做過什么,身體也完全不聽使喚。

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需要重新認知眼前的世界。

幸好還能聽懂別人說話。而且,聽覺特別靈敏,很遠的地方的聲音都能聽見。

因此,這些天,她一直靜靜地坐著聽。

她所住的地方,叫陶鶴山莊,是建在一座叫做云蒙山的山頂上的,常年積雪,加上正值深冬,格外寒冷。

她聽阿繡抱怨說這個月的炭用得特別快,全燒完了,因此,屋子冷得跟冰窟一般。

現(xiàn)在日頭出來了,稍稍好一些,月婆婆就將她抱到窗前曬太陽。

窗外是個荒蕪的院子,沒有任何景致可言。倒是天空湛藍,萬里無云,干凈得有如明鏡。

據(jù)說她叫秋姜,是一個叫風小雅的人的十一侍妾,因為頂撞大夫人而失寵,被送上山來閉門思過。

除了她,陶鶴山莊里還有好幾個同樣失寵的侍妾,但彼此獨門獨院,相距甚遠,從不往來。

這幾個月,除了月婆婆和阿繡,她沒見過第三人。

她想見見風小雅,但月婆婆幾次遞話過去,都沒回應。月婆婆每次給找的理由都不一樣,什么公子可能還沒消氣,你再等等;公子太忙最近沒時間,你再等等;公子也病了出行不便,你再等等……

可秋姜卻早已從月婆婆和阿繡的私下耳語中得知:風小雅拒絕來看她。

真可憐。

阿繡和月婆婆都這么說她。

秋姜面無表情地聽著,一言不發(fā)。

然后,她深吸一口氣,試著抬動手臂,慢慢地、一點點地抓住窗棱,就差一點、差一點了……

啪!

月婆婆和阿繡聞聲匆匆趕來,沖進房間時,看見的就是秋姜又一次地摔在了地上。

“拿什么做什么,叫我們一聲便好。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呢,別逞能??!”阿繡帶著幾分埋怨地將她抱起來,十六七歲年紀,力氣倒是很大,抱著她回榻,半點不喘氣。

月婆婆掀開她的衣服,果不其然地看見她身上又多了幾塊青痕。

阿繡一邊為她抹藥,一邊繼續(xù)責怪道:“才三天,就摔了七八次,藥膏都快用完了。要等初一他們才送東西上山,還有十天,什么都得省著用?!?p> 秋姜并不說話,她五官平凡,沉默不言時就像個沒有生氣的木雕。

阿繡無奈地嘆了口氣,給她蓋上被子:“行了,你還是躺著吧??煳鐣r了,我去做飯?!?p> 阿繡離開后,月婆婆也正要走,忽聽被中傳來一聲嗚咽,極輕極淺,滿是壓抑。

月婆婆回頭看了被中的可憐人一眼,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當晚秋姜就病了。

高燒不退,渾身戰(zhàn)栗,米湯難進。

阿繡慌了:“這、這可怎么辦?得請大夫來??!可我們是不準下山的,怎么辦怎么辦?”

月婆婆猶豫許久,才去暖閣里抓了只鴿子,夾張字條讓它飛下山了。

阿繡很是震驚:“婆婆您養(yǎng)的鴿子原來是做這個用的?”

月婆婆嘆氣:“公子說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許給他放鴿子,可我看夫人這狀況……怕是熬不過這幾天了……”

“公子真是無情之人?!睕]有見過風小雅,只是聽說了許多他的事跡的阿繡如此道。

這位無情的公子終于在第二天晚上,踏足陶鶴山莊。

阿繡只抬頭看了一眼,便心臟撲撲亂跳:太、太……太俊了!

風小雅素有燕國第一美男子之稱,可阿繡沒想到,他比她所想象的還要好看。他穿著一身黑衣,從馬車上走下來,自他出現(xiàn)后,周遭的一切便不再存在。

天上地下,所有光束華彩,盡只照著他一人。

阿繡屏住呼吸,不敢再看,低頭守在門旁。

跟公子一起來的是個灰衣隨從,身形枯瘦,同樣不茍言笑。他走上前為秋姜搭脈,片刻后回稟道:“驚風著涼,寒氣入體導致,不是什么大病。”

阿繡瞪大眼睛——都病成這樣了還不是大?。?p> 風小雅點點頭:“不棄,你跟月婆婆去煎藥。”

該隨從便跟著月婆婆離開了。

如此一來,房間里只剩下風小雅和秋姜二人。

阿繡心想挺好,這場病沒準就是夫人跟公子和好的契機呢。希望公子能夠原諒夫人,讓夫人回家,然后把她也帶下山,因為這里實在是太冷了。

風小雅來到榻旁,他的動作很慢,走路的姿勢也較常人不同,像是拖著千斤重擔前行,十分吃力。

秋姜聽聞聲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因為冷漠而顯得極為深邃的眼睛。

而比眼睛更冷的,則是他說出的話語:“你故意生病,好讓我來看你。如今,目的達成了?!?p> 秋姜有些怔忪,她的頭又昏又沉,他的身形也似跟著扭曲模糊了。

“你想要什么?”風小雅問她。

秋姜心頭茫然:我想要什么?

“我不可能接你回去?!?p> 為什么?為什么不能?

“你待在此地,繡花、參佛、釀酒……什么都好,給自己找點事做?!?p> 繡花參佛也就罷了,釀酒一說從何而來?

“很多手段只能用一次。所以……下次再裝病,我也不會來了?!?p> 秋姜心底生出一股不甘,掙扎著坐了起來。

兩人視線相對。

秋姜感覺自己心中的火苗洶涌澎湃地沖出來,卻撞上冰層刺啦一下全滅了。

她一直想見風小雅。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卻仍執(zhí)著地想要見一見他。

總覺得,如果見到了他,便能想起些什么,改變些什么。

可現(xiàn)在知道了,一切不過是虛幻一場。

風小雅是個薄情之人。

而她,大概是受得傷實在太痛,所以選擇了自我保護的遺忘。

秋姜渾身戰(zhàn)栗,汗如雨下,浸濕了她的長發(fā)和衣衫,整個人看上去荏弱蒼白,觸之即碎。

風小雅看到這個模樣的她,眼神忽然一變,俯過身來,似是想親她。

秋姜沒有動。

在即將觸及的一瞬,他卻長袖一拂,將她用力一推。

秋姜不受控制地倒回榻上,心中驚悸難言。

風小雅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冷漠,甚至比之前更陰沉,還有點生氣,卻不知是氣她還是氣他自己。

“好自為之罷。”說了這么一句話后,他想走。

秋姜實在忍不住,厲聲道:“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記得了!就算要懲戒我,也得讓我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吧?!”

風小雅猛地回頭,眼中似有水光一閃而過,再次凝結成了霜:“你真的不記得了?”

“是!”秋姜咬著嘴唇,不屈道,“我哪里得罪了大夫人?為什么要把我關在這種地方一輩子?!”

風小雅定定地凝視著她,卻不說話,最后還是灰衣隨從捧著煎好的藥回來,打破了僵持。

“公子?”灰衣隨從不明所以,轉身把藥遞給月婆婆,示意她去喂藥。

月婆婆將藥捧到秋姜面前,秋姜卻一滾,從榻上摔了下去。

月婆婆嚇一跳,想要攙扶,秋姜卻死死地盯著風小雅,用手一點點地朝他爬過去:“怎么?我所犯之錯就這么難以啟齒嗎?你為什么不敢回答?就這樣將我關在此地,我不服!”

月婆婆和聞聲進屋的阿繡都嚇壞了,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侍妾敢這么跟主人說話。

風小雅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萬物寂滅,不喜不悲。

“你,于去年除夕夜,挑釁小慧,稱我父與她有染。父親當場嘔血病逝。”小慧是他的正妻之名。

秋姜終于得到了答案。

但卻發(fā)現(xiàn),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自那天后,月婆婆和阿繡對她的態(tài)度完全變了。

她們從前背后議論她,都說她可憐?,F(xiàn)在,都說她可恨。

也是,區(qū)區(qū)一介妾室,氣死了公公,按照律法都可以處死了,風小雅不殺她,只是將她軟禁在別苑,已算仁慈。

更何況,她的那位公公,不是一般人。

月婆婆抹淚道:“丞相大人竟已仙逝了……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大伙兒得多傷心啊。”

“因是家丑,所以瞞下了吧?十一夫人生得一張老實面孔,沒想到竟是個毒婦!竟敢污蔑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生廉潔,為國為民,怎么可能跟大夫人扒灰?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不想伺候這種人!”

阿繡說到做到,自那之后,再不進屋。

月婆婆稍好一點,但也不像之前那般悉心周到。

秋姜就在冷水冷飯中,饑一頓飽一頓地慢慢熬著。

她形銷骨立,虛弱不堪。

阿繡想,她大概快要死了吧。這樣的人,活著也只是遭罪,還不如死了算了。

時光荏苒,很快過去了一年。

秋姜始終茍延殘喘、半死不活地活著。

阿繡想,這人可真能熬。

第二年三月,冬雪開始融化的時候,月婆婆說有客人來,讓阿繡回避。

阿繡非常震驚,這種地方居然還有客人?心中好奇得不得了,但只能乖乖待在屋子里等著。隔著窗戶的縫隙看了一眼,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

那兩人直奔秋姜的院子而去,顯然是來看她的。但并不入內(nèi),也不跟她交談,只是看了一眼后,便又離開了。

事后阿繡問月婆婆那兩人是誰,月婆婆搖頭:“公子沒說,只說是貴客,不得怠慢。”

阿繡想,恐怕是十一夫人的親戚,但都找到這了,為什么不索性將她接走呢?

看來公子是真的打算關夫人一輩子,以作懲戒了。

想到自己也要跟著在這冷得要命的山莊里耗一輩子,阿繡就十分絕望。

然后又一年平淡無波地過去了。云蒙山的雪積了又化、化了又積,雜草長了又枯,枯了又長。

轉眼到了第三年。

阿繡算算日子,已是華貞六年的七月了。

秋姜仍是那幅魂游天外的樣子。

云蒙山的七月還算暖和,但阿繡已囤了許多柴火和炭,準備迎接即將來臨的寒冬。

這一日,秋姜坐在窗前,盯著院子里的一塊石頭,神色怪異。

阿繡從院外走過時,發(fā)現(xiàn)她在哭。

兩行眼淚無聲地從她臉上滑落,五官雖依舊木訥,但眼瞳中卻有了些許人間煙火的氣息。

阿繡心中哼了一聲,馬上就是中元節(jié)了,主家那邊該祭拜相爺了,這女人還有臉哭呢!

秋姜哭了許久。

當天晚上沒有月亮,雷聲陣陣,下了一夜的雨。

阿繡一邊打哈欠一邊端著隔夜的硬饅頭走到秋姜房前,把饅頭放地上,踢了踢門:“吃飯了?!?p> 她扭頭就走。

再過來是午時,她端著隨便糊弄的米糊走到廊前,發(fā)現(xiàn)饅頭還在地上,沒有動。

阿繡生氣道:“喲,還鬧脾氣不吃?那就永遠別吃!”當即把饅頭和米糊都端走了。

到了第二天,月婆婆問道:“怎么還不去給夫人送飯?”

“她不肯吃?!?p> “她不吃,是她的事。咱們該送還是得送?!?p> “我不想慣著那種女人!”阿繡仍是憤慨。

月婆婆嘆了口氣:“我也不喜歡她。但是,她畢竟是公子明媒正娶過門的十一夫人,萬一哪天想起她,發(fā)現(xiàn)我們苛刻她,到時候要處置的就是我們……”

阿繡被說服了,兩人一起捧著飯菜來到小院,發(fā)現(xiàn)門窗緊閉,萬物蕭條。

月婆婆敲門,無人回應,便推開了房門。

門里空空,沒有人。

月婆婆大驚,連忙四處搜尋,也沒有找到秋姜。

秋姜不見了。

她逃走了。

什么也沒拿。金銀細軟、衣服食物,通通沒有少。

阿繡忍不住想:她為什么不帶點值錢的東西走呢?一個女人,身無分文,還體弱多病的,能逃到哪里去?

然后又想:怎么還有臉逃?果然是個不安分的賤人!

幾日后,主宅來了通知,她和月婆婆終于可以下山了。

阿繡被安排進了主宅,從主宅的仆婢口中才得知公子病倒了。秋姜送上山的第二天,公子就一病不起。秋姜生病那天,他是強撐病體上的山,回來后病情加重,至今未能下榻。

也就是說,秋姜上山三年,公子就病了三年。

而這一次,秋姜失蹤的消息送到,公子當場吐血。

不會吧?阿繡想:公子真的喜歡那個其貌不揚的女人?。?p> “當然啦!”主宅的婢女道,“公子自從娶了十一夫人,一直帶在身邊,形影不離,眼睛里只有她,再無其他夫人的存在。若非出了那么大的事,公子根本不可能送她離開,而且,送她上山也是為了保護她??!”

阿繡咋舌。她伺候了十一夫人三年,沒覺出她有什么好的。

回憶起來,全是秋姜在那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行走的樣子。

秋姜送上山時基本是個廢人,手腳都不能動彈。

后來也不知什么時候,慢慢地,就會自己穿衣梳頭吃飯了,再后來,就能走路了……

阿繡突然心悸。

捫心自問,若是自己病成那樣,是否還能逃,還敢逃,答案對比鮮明。

真是個壞女人啊……

傷了公子的心,害死了老爺子,最后還逃了。

真正的無情之人,是她啊。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