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株雪

1.海棠墓

株雪 晏謹(jǐn)子慬 4348 2021-06-08 21:32:06

  “這海棠真是極美,”梨蘇輕輕抬手,輕輕地撥弄,烏黑枝條上,一朵嬌艷鮮紅的花,“倒確實不負姑娘的鐘意?!?p>  “說笑了,這庸枝俗色哪里美得過蘇神女眼里的桃花?!辈恢堑趲字旰L暮?,轉(zhuǎn)出位身著紅衣的亭亭淑女,不似梨蘇徐徐不迫的模樣,窈窕淑女的漫不經(jīng)心之下,似乎掩著幾分焦灼。

  “我前日偶然聽路人說,若有情竇初開的小郎君和神女碰了面,只怕要被神女眼里的桃花勾了魂去?!?p>  “想來也是,蘇神女可是艷名盛負。今日又一見,才恍然,哪怕是看遍了名花艷草的郎君,看見這般艷俏的桃花,也少有不動心的?!?p>  梨蘇見喻一杏是又要和她打唇戰(zhàn)的意思,忙打開岔:“阿杏姐姐分明知道,在我們那旮旯里,‘艷’字可不能拿來形容好姑娘,姐姐這是非要氣我——氣得再也不來了才算甘心呢?”

  喻一杏只垂了眼睛,抬手撥弄著樹梢紅燦燦的花,不肯再搭理她。

  梨蘇卻不愿意住嘴:“海棠紅也好,玄都色也罷,不過皮囊罷了。鮮艷的,哪怕是毒草,也惹人憐愛;枯老的,就算是良藥,也遭人厭棄?!?p>  “花兒的心思,難道不都琢磨著怎樣才能開得久一點嗎?”

  “一杏姐姐?”

  喻一杏轉(zhuǎn)身避開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手,又輕撫身側(cè)的一株海棠:“那么些年替你拿來的書,光讀來對付我罷了!”

  “先前咱們一塊熱鬧,總要阿桃嘰嘰喳喳地說個半天,你才應(yīng)她一回。如今她走了,我也聽不進別人說的,你倒是多話起來?!?p>  這話說得喻一杏自己都膽寒,她手指上的力道微微加大了,好似企圖借燃燒的海棠暖一暖手指的冰涼。

  聽梨蘇許久沒動靜,喻一杏緩緩回頭……

  只見梨蘇早已是勉強維持的笑意僵硬得扭曲,見喻一杏轉(zhuǎn)過身來,她靜下目光,咽下喉中翻騰的血氣,克制住四肢的顫抖,脊背上的冰涼化作森森冷氣,聚上額間,凍過額上一圈銀墜,貫落踝邊。

  喻一杏驚覺,自己在這寒氣面前,竟喘不勻氣息。

  忽然,梨蘇臉上漾開微笑,好似忽然平和下來,眼光順著海棠,移到天邊的雁群邊,又移回身邊那株霎失芳容的海棠之上。

  “倒不必多說了?!?p>  “你就是不肯與我聯(lián)合?!?p>  “哪怕所有人都已經(jīng)這么認(rèn)為了?!?p>  “是。”喻一杏定了定神,凝起靈氣,仿佛從未被怨憤氣息驚詫得愣在當(dāng)場。

  “你也偏要和我作對?!?p>  喻一杏微微動了動紅唇,沒作回應(yīng)。

  “難道我們不是一樣的處境嗎?”

  梨蘇似乎真的冷靜下來了,甚至笑得像最開始一般,詭譎而燦爛,“你只有這一林子海棠花,我只有這一雙尋靈目?”

  “姐姐?”

  “果然是我來得晚了些,比不上你們青梅竹馬?!?p>  喻一杏下意識挪開了眼睛,梨蘇沒再刁難,收了靈氣。

  “我是鐵了心的。”

  “阿杏姐姐,阿桃走了,阿梨,也要走了。你喜歡呆在這兒……便只管待著,我不會引外人進來?!?p>  “雖然如此,往后……也不必念了?!?p>  “別了,阿杏姐姐。”

  幽幽沉沉的嘆息,緩緩落在崎嶇的山路上。

  喻一杏看著她走下山,感受到最后一縷屬于她的氣息消失,才靠著失色的的海棠枝跌坐下來。

  /

  這是個偏遠的山坳,山人信奉著自遠古而來的神明。

  “至善者,入仙府;至惡者,入煉獄;非善非惡,魂蕩人間?!?p>  為了祈福,他們會在暮春,挑選年輕女子,深埋溶洞,以祭山神,所以此處,被稱為——海棠墓。

  “那這里的山神,是善是惡呢,阿杏姐姐?”

  當(dāng)初的那個小姑娘,一雙桃花眼里澄如靜水,讓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懵懂的是梨蘇,還是自己。

  /

  山路上前前后后走著三個風(fēng)華正茂的少年。

  一人為客,名鹿飲瓊;另有一對表兄弟,本地人,一人名為奚于鏡,一人名為阮溫瓊。

  暖玉柔光溫碎瓊,清溪凈水涼炎球,這二句,是阮奚表兄弟倆名字的來由,書院偶見,談及此,二人只道是一人生于寒冬艷陽,一人生于炎夏瓢潑,便恰好連著姓起了名字。

  “二位也的確是人如其名啊?!甭癸嫮偞蛉さ?,問過二人家鄉(xiāng),甚是好奇那個在風(fēng)俗志中也極為神秘的地方,此次借著先生布置的課業(yè),死皮賴臉地粘著二人成了一組。

  美名其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我此番前來,正是為了求學(xué)。

  盡管二人都知道,鹿飲瓊向來是沒心思做功課的,也擔(dān)憂,也無奈。

  不過所幸,因此鹿飲瓊并不清楚海棠的花期,更枉談了解種種花木的特性,因此,即使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奇異如拼接而成的花木,卻不僅沒有引起他的疑慮,反而讓他直呼大飽眼福。

  奚于鏡正被滿心莫名其妙的憂慮擾得不勝其煩,躁得幾乎要抽出劍來把一山亂樹都砍了回去劈柴,卻聽見鹿飲瓊喃喃地念著奇怪。

  /

  不過鹿飲瓊并非如同奚于鏡猜想一般,覺察出此地的詭異。

  他只是疑惑著,這山清水秀、一派祥和的好地方,怎么取了“海棠墓”這么一個肅殺之名?

  忽然,一片紅艷撞入他的眼睛,抬眉望去,滿樹赤色,木木相接,好像山姑娘的髻上插了一排灼灼燃燒的釵。

  驟然間,三人都感覺呼吸停滯了。

  枝干烏如焦炭,鮮花艷如鮮血,仿佛是山神有意讓這一山花木色彩鮮明到極點,讓見者無不心悸,陡生敬畏。

  待緩過這被滿山紅樹震撼的情緒,鹿飲瓊鬼使神差般地慢慢靠近花林,假如他能夠看到此時自己臉上的虔誠,也會心中一顫。

  直至走入這漫山遍野的紅海棠之中,鹿飲瓊心里這才緩緩浮起些許不安。

  遠遠的、還需遙望的,像是雀躍的火苗,跳動著勃勃的生機;眼前的,則像沁了血,重重地凝在烏黑的枝干上,分明鮮艷燦爛,又顯現(xiàn)著沉沉死氣。

  就好像,海棠借著風(fēng)吹出她們竊竊聽來的蜚語,來嚇唬他們,這里的絢爛與寧靜,都不過是表象罷了。

  鹿飲瓊下意識看向和他共同來此的同窗,二人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他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當(dāng)初二人為何想盡托辭推托,又不肯直說情況。

  又聯(lián)想到奚于鏡說的“有鬼”一詞,鹿飲瓊心里一陣發(fā)毛。

  忽地一陣風(fēng)卷地而起,攪動起膠著的空氣。

  這突如其來的怪風(fēng),讓三人都一個激靈。

  亂風(fēng)之中,幾根銀針刺空而來,眾人急急閃躲,鹿飲瓊才避開,抬眼,卻詫異地看見銀針深沒樹干。

  奚于鏡也正訝于銀針的力道,忽而眼前幾縷烏絲柔柔垂下。

  向來沉著的他,忽然慌了神,一劍抬得毫無章法,剛反應(yīng)道不該輕舉妄動,烏絲卻依風(fēng)一晃,死死纏住劍刃。

  阮溫瓊的功夫素來提不上臺面,此時更是捉襟見肘,只應(yīng)付著躲開攻擊,就已經(jīng)手忙腳亂。

  鹿飲瓊注意到奚于鏡這邊戰(zhàn)況尤為激烈,于是提劍想去幫忙,烏絲卻猛地松鞭飛長,回刺向他,才擋了一刺的功夫,那邊奚于鏡已經(jīng)添了好幾道傷。

  鹿飲瓊才又想上前,那烏絲卻忽而分身而動,數(shù)縷纏斗于他,數(shù)縷分頭向二人攻去。

  鹿飲瓊對付著纏人的烏絲,忽然卻靈光一閃。

  那烏絲雖糾纏我,卻不傷我,而面對阮溫瓊和奚于鏡二人卻似乎毫不手軟,好似懷恨……

  二人又都是海棠墓鄉(xiāng)人……

  莫非……

  我竟然和兩個惡霸共處一室……

  那么多年?

  還沒發(fā)現(xiàn)?

  又一道冷光襲來,鹿飲瓊趕緊收回心思,循光望去,卻好像是一柄飛刀,直直插向遙遠的山塢。

  得了空,鹿飲瓊平下氣息,發(fā)覺所有的烏絲,都好似故意一般地,繞過他,才去攻擊其他人。

  這烏絲的主人,應(yīng)當(dāng)不是窮兇極惡之輩……吧?

  即使可以看出這人對于阮奚皆是一副嘲諷怨懟姿態(tài),鹿飲瓊也能感受到,他并沒有要置誰于死地的意思,甚至可以說只是出出氣的樣子。

  否則完全可以分出幾條,先捆再刺。

  手起烏絲落,兩個人估計連反應(yīng)的時間都沒有。

  “嘖,”奚于鏡前不久才負了傷,此時與烏絲纏斗更耗費他不少氣力,看鹿飲瓊早已停止閃避,卻仍然毫發(fā)無損,心中少不了一頓暗罵。

  不僅罵鹿飲瓊未出手的“無義”,更是罵“她”對兄長出手的“無禮”。

  因此即使此時幾乎耗盡力氣,他也絕無告饒的打算。

  那邊阮溫瓊要撐不住,見此情形,奚于鏡手中轉(zhuǎn)出一把袖刃,飛出,替阮溫瓊擋下烏絲一刺。

  而阮溫瓊早已氣喘吁吁,心中暗自糾結(jié)一陣,終于還是嘆了嘆氣,揚起聲音,對著海棠深處一喊。

  “阿杏——”

  像是這一聲呼喊震到了周圍的樹,海棠簌簌颯颯地狂舞起來。

  隨后,烏絲驟地軟了下去,癱在地上,似是被誰牽引著,徐徐收向源處,覆滿泥地的落英殘葉簌簌地響。

  二人回過頭看著阮溫瓊,一個震驚,一個不滿而凝重。

  鹿飲瓊隨即警惕地循著烏絲望去,此時此刻,是安是危,還不好說。

  烏絲逶迤蛇行,盡處是一雙纖纖柔荑。

  鹿飲瓊心跳一頓。

  端雅而立的高挑女子微揚下巴,眉間驕矜,唇角倨傲,鹿飲瓊卻感覺,這好像是刻意支撐起的冷傲,帶著深深的疲憊和哀痛。

  仔細看來,白皙面龐,重黛濃朱;重袖疊裾,微露玉指;肩盤金線勾龍畫鳳,腰系玉帶墜珍懸瑾;烏發(fā)旋盤成髻,一頭琳瑯金玉;紅裙長瀉及地,佳品綾羅將一山秋海棠染盡。

  鹿飲瓊暗道這一身打扮不知逾越了多少品級。

  不過,若是世上女子都能依著自己心思打扮,不知道會平添出多少美人。鹿飲瓊不適時地咽了口唾沫。

  這地方?jīng)]有世家大族,也鮮少富商經(jīng)過,就算是這姑娘是占山為王,非要描龍畫鳳,這些實打?qū)嵉膩碜愿鞯氐钠嬲洚悓殻衷撊绾渭R?

  ——還有沒有剩???

  “無恙?”女子以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杏眼一合,又一睜,似乎要將方才目中隱隱浮現(xiàn)的善意以眼睫捻散,微啟朱唇,一道冰冷的聲音卻傳入每個人耳中。

  “無恙?!比顪丨偟拇烬X猶豫了一番,才輕輕開合,明朗的聲線此時已經(jīng)揚不起他低沉的情緒。

  奚于鏡卻別開眼神,一聲不吭。

  “無恙無恙,多謝姑娘手下留情。”鹿飲瓊忙打哈哈,還沒確定對方是敵是友,先混個臉熟總沒錯。

  女子揚了揚紅唇,輕笑一聲:“你跟我說多謝?”

  “是……啊?”鹿飲瓊確定自己沒有說錯話。

  “既然要謝,總得有些表示?!迸右浑p杏眼里云叇流光,“不如與我們小聚一番?”

  “好嘞好嘞!”

  女子隨即轉(zhuǎn)身,裙下落英也隨之旋起,“既然瓊哥哥還喚得我一聲‘阿杏’,不如也和于鏡表兄一起跟來。”

  那邊三人都有些驚訝,大約都疑惑著那句“我們”竟不是阮奚二人。

  鹿飲瓊沒多問,小心體察著,阮溫瓊心情復(fù)雜,諾諾應(yīng)下。

  奚于鏡白眼一翻:“請男人吃飯?”

  鹿飲瓊忽地感覺周遭降了溫。

  “怎么了?”女子冷笑,“都死過一次了,還要守活寡么?”

  “你真要跟著梨蘇胡來嗎?”奚于鏡的語氣忽然疲軟下去,像是突然沒了底氣。

  “不守祖宗的規(guī)矩,是要……”

  “守規(guī)矩守規(guī)矩,守規(guī)矩的人是不遭天譴了,可是他們遭了人禍!”

  喻一杏忽然激動起來,“天不譴人,人卻自戕,古人的規(guī)矩把今人逼死了逼瘋了!”

  “那還是好規(guī)矩么?”

  “誒——好了好了好了,”眼見得他倆又要打起來,鹿飲瓊忙上前,“誒姑娘咱今晚吃啥啊?”

  喻一杏收了要說的話,徑自轉(zhuǎn)身向林子里邊走去。

  鹿飲瓊趕緊大步跟上,阮溫瓊拽了拽奚于鏡,示意他沉住氣。

  奚于鏡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喻一杏的裙擺在地上蛇行,更濃了滿地落瓣的鮮紅。

  晃得他眼睛疼。

  /

  說是小聚,也的確只有幾碟小菜。

  四人之中,只有鹿飲瓊吃得開開心心。

  奚于鏡瞥了他一眼,腹誹著小心中毒。

  家族中,母女各自以死相逼,一個催著嫁,一個不肯嫁的鬧劇,好像還在眼前。

  又確實過去很久了,當(dāng)時他還未束發(fā),如今將近及冠。

  當(dāng)時他并不能理解長輩的想法,悄悄找了母親抱怨,為何自己年幼的表妹一定要嫁給那個病懨懨的、將近而立的男子。

  母親沒有回答他,只訓(xùn)斥他,讓他以后萬萬不可再說“這種話”。

  后來,他也只能在父輩日復(fù)一日的宣講中,強迫自己領(lǐng)會所謂的聯(lián)姻、沖喜,強迫自己不去同情,強迫自己做一個優(yōu)秀的族子。

  可他還有一點,似乎不夠優(yōu)秀——他還在矛盾,以后自己是否會使用,同樣的強迫。

  /

  奚于鏡有些疑惑,喻一杏方才說了“我們”,桌上卻齊齊整整四副碗筷,絲毫不見有人與她同行的模樣。

  “你剛剛說了‘我們’?”奚于鏡最終還是沒忍住。

  “與我,和這一山海棠?!?p>  /

  梨蘇坐在崖邊,俯瞰著一片祥和的小山村。

  不知道是哪里的桃開花了,一片一片的花瓣,像雪一樣飄著。

  /

  “阿桃!阿桃——”

  剛剛離開那個鬼地方的時候,梨蘇總是在自己凄厲的尖叫聲中驚醒,而后須臾,她會靜默的黑暗中緩緩伏在自己的雙膝上。

  她似乎已經(jīng)改不掉,蜷縮在洞穴的角落作休憩的習(xí)慣。

  這一雙如桃花花瓣般的美麗眼睛,已然忘記了所有美麗的情緒。

  /

  那一日,海棠墓按著所謂傳統(tǒng)祭天。

  一日祭桃花,七日之后祭海棠。

  喧囂的鑼鼓聲好像要躥到天上,把所謂神明踢下來逼著他們來保佑自己似的。

  “阿梨,你怎么不說話?”好像猶豫了很久,云桃才輕輕地拉住她的袖子。

  梨蘇沒看她的神情,靜默著為她簪上桃花釵,二人皆被挑選為祭天的“神女”,入靈棺,沉厚土,一別人間,又有什么話好說呢。

  神女,是承蒙神靈召喚,可以向神明傳遞人間信息的女子。

  若真是神靈有召,為何她完全沒有感受到?莫非神女反倒沒資格與神明談話不成?

  近些年鄉(xiāng)里多災(zāi),神女越祭越多,可災(zāi)情不減反增,這讓她隱隱不安。

  她似乎是個天生的叛逆者,無時無刻不在懷疑那高高在上的一切。

  “不論去了哪里,你別怕,七日之后,我便來找你?!崩嫣K輕輕抱了抱那個單純得有些傻氣的姑娘。

  “會去哪里?既然是神靈的召喚,有什么好怕的呢?”云桃抱緊梨蘇寬慰道,松開時,梨蘇看到她手上的細汗。

  梨蘇取了一張帕,牽起她的手。

  那天,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自己視如親妹妹的女孩,穿著此生僅此一次的盛裝,緩緩踏入靈棺。

  若是一切終止于此,或許她也就無所謂了。

  當(dāng)梨蘇在棺內(nèi)躺好,看著陽光被緩緩遮蓋的時候,內(nèi)心毫無波瀾。四周一片漆黑了,外邊吵得神仙都要破口大罵的聲音也歸于冷寂。她索性閉了眼睛。

  她發(fā)覺自己并不害怕,只是隱隱地不安,好像前面等待她的,會震碎她的所有。

  長久的黑暗沒能讓她沉睡,很久很久以后,她終于感覺到靈棺被人抬起,那動靜,好像什么東西,要破土而出。

  她感覺自己被抬著走了很久很久的山路,這讓她不由警惕起來,忽然隊伍好像停下來,搖搖晃晃地,她又回到了地面。她閉上眼睛,聽著光明到來的聲音——棺蓋緩緩打開的響動,鐵鏈激動得顫抖的獰笑,還有,撕心裂肺的少女的哭喊,和低弱的哀求與呻吟。

  /

  隔壁鎮(zhèn)上有個姐姐,名叫喻一杏,看著很傲氣,實際上卻很是溫柔。

  小時候梨蘇和云桃跑到鎮(zhèn)上趕集,遇到個胡攪蠻纏的無賴,周遭的村民看的看、笑的笑,還是阿杏姐姐恰好和兄弟出來,才解了圍。

  二人好奇鎮(zhèn)里的新鮮玩意,常常趁著空閑跑到這兒,也時常能看見喻一杏換了便裝拉著兩個兄弟溜出來玩鬧。

  幾人這才熟絡(luò)了,云桃常常央求喻一杏帶些好玩的小東西讓她看看,解解眼饞,喻一杏便也常常以此要她們喊她一聲姐姐,逗她們惱。

  鬧歸鬧,喻一杏也沒有落下了云桃的小玩意兒和梨蘇的書,也會教梨蘇些簡單的法術(shù)。

  “家里不讓女孩子學(xué)的,我都是偷偷自己練的?!庇饕恍有⌒〉靡饬艘环?p>  奚于鏡戚了一聲:“還不是我教的?!?p>  喻一杏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有些性子,偏愛學(xué)族內(nèi)所不允許女子修習(xí)的法術(shù),綱常倫理詩書卻也沒有落下??傮w來說也算是閨秀,并不似長輩罵作的一副“沒規(guī)矩的村婦”模樣。

  村婦怎么了,梨蘇撇了撇嘴,不過是常常要拋頭露面,田里桑下的干活,若說沒規(guī)矩,你們這些自由自在的,才叫沒規(guī)矩。

  只是縱使梨蘇再大膽,也不能還嘴,當(dāng)著身邊一桃一杏,她不想惹麻煩。

  那天三個人才聚在一起,喻一杏又被長輩逮了個正著。

  “你們這兒又是桃、又是杏、又是梨,可真是一派山花爛漫,難怪我一過來,就見那春姑娘迎上來了?!蹦樕系淖I諷毫不掩飾。

  喻一杏黑了臉,只說了句“急什么急,就兩句話”,便扭頭把二人拉到一旁。

  二人以為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誰知幾番談下來,都是瑣細的叮囑,聽得她們心里發(fā)慌,還插不上嘴。

  梨蘇聽不下去,非要問個究竟。

  喻一杏眼光一暗:“我要嫁人了,以后都出不來了?!?p>  /

  以后都出不來了……

  那我呢?

  遭盡折磨,若不是僅存的清醒里還有阿桃熟悉的聲音,或許她也無所謂何時終止自己的生命。

  但阿桃還在,我要撐下去,要帶她逃出去。

  她可怕疼了……

  /

  云桃梨蘇都是棄嬰,是被好心的奶奶拾回養(yǎng)大,桃梨同齡,此時不過十二三。

  許是奶奶過世以后,梨蘇自覺該照顧好云桃,她遠不比云桃的天真單純。

  似乎是天生的多心,梨蘇自小不愛玩鬧,空閑的時候偏喜歡獨自到林子里晃悠,思索一些古怪的問題,因此常常招了一身蟲咬的包卻不自知。

  每每如此,云桃總要先嫌棄她一番“阿梨總是呆呆的”,隨后一面替她抹藥,一面嘰嘰喳喳地說著今天遇到了什么什么好玩的事情。

  從新發(fā)現(xiàn)了草叢邊結(jié)了串可愛的小果子,到今天玩了什么有意思的游戲,一張嘴就停不下來了似的。

  “以豆蔻之潔,敬鬼神之明……”

  耳邊的氣息越來越弱,卻刺得她心底越發(fā)疼痛。

  祭司念著的冗長的祭文,不知道從哪里緩緩升起,不合時宜地在她的耳邊響成一片,讓她再也聽不到那孱弱的呼吸。

  “為鬼神事者,須為良善……”

  她仿佛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寂靜的小林深處一字一句,自顧自斟酌著。

  “若以惡者掌其事……天崩地裂……不遠矣……”

  是誰在笑?

  “命?呵呵哈哈哈哈……命……什么是命啊……”

  “總有人要把自己的私欲,假托命運付諸于行!”

  是我。

  “若是人間有命,那些司命的神仙、哪個不是死有余辜!”

  一股陰冷的氣息,緩緩地爬上她的四肢,撐扶著她踉蹌到云桃身邊,緊緊地抱住最后一絲虛弱的氣息。

  這時暗間的門被打開,像往常一樣快活的聲音們卻在看到梨蘇時驚嘩一片。

  “怎么,如今,我倒不像神的使者了?”

  她站起身,赤著的腳把被冷氣凍脆了的鎖鏈踩碎,雙手顫抖著,卻縈繞著那些高貴的人們窮其一生都在追求,卻毫無結(jié)果的靈力。

  梨蘇沒有去理會驚慌逃竄的惡心東西,她只想著,自己三生有幸才得到靈力伴身,或許、或許她還能再保護自己的妹妹……

  可最后還是一抔塵灰飛散云水。

  或許這樣,阿桃也能向她以前常常念叨的那般……到處去看看……

  /

  她原本還沒有要毀滅這一切的心的。

  直到她把這一切剖開,明明白白地展現(xiàn)在村民面前……

  卻無法得到村民的信任!

  所有人,所有人!

  所有人都覺得,是她瘋了。

  是她瘋了……

  那些關(guān)上了真知的門、高高在上鞭笞著村民的司祭者,從來都不會出錯!

  從來都沒有罪過!

  /

  她望向遠遠的開得燦爛的海棠,透過鮮活燦爛的赤色,凝望著默默凝望著人間的山神。

  神說,她不背負這人作的罪惡。

  神,從來是不問人事的。

  /

  可她后來才知道啊,不是人們不相信她。

  是他們不愿承擔(dān),哪怕一點點——反抗失敗的可能。

  /

  鹿飲瓊吃得正開心,忽然好像聽到噼里啪啦的聲音細細碎碎地爬上山來。

  “什么東西?”奚于鏡立刻從席上彈起來,一道晃眼的劍光也隨即錚亮亮地閃到他手上。

  阮溫瓊忙按住他的手:“別沖動,別沖動!”

  鹿飲瓊嘴里還嚼著肉片兒,恍然看到山腳下竄上來的火光,驚覺自己可能要變成山里野獸的烤肉之餐,忙拍拍手站起身來,不留神把凳子踢翻了,又慌慌張張去扶。

  “扶它做什么?”喻一杏倒是淡定,“你們不是練了拿把劍就能飛天的法術(shù),飛走便是?!?p>  “有什么好慌張的?!?p>  察覺到她的語氣悲涼得過分,奚于鏡微微松下緊繃的手:“你什么意思?”

  喻一杏卻笑了:“什么意思?你說呢?”

  “梨蘇放的火?”奚于鏡心里有了底,卻還是固執(zhí)地想把罪責(zé)都歸咎到神女身上。

  “是你放的,”喻一杏靜靜地看向他,又緩緩移過目光,看向阮溫瓊,“你放的?!?p>  “是所有人放的火——包括我?!?p>  “溫瓊哥哥、于鏡哥哥?!?p>  “當(dāng)初夏公子死了,我不愿隨葬,逃到這林子里來——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喊過你們哥哥,沒機會,也不愿意。而你們,也不再把我當(dāng)妹妹。”

  “一開始我常常在想,從前,我們可以把那些繁文縟節(jié)放在一邊,一塊兒玩,一塊兒溜出宅子?!?p>  “叔伯再阻攔,你們新學(xué)了法術(shù)也愿意教我,為什么那一次——就偏偏忍心看我去死?!?p>  喻一杏頓了頓,又接著說,“罷了,我的事沒什么好提的”。

  “你們都說阿梨像瘋子一樣,她一開始什么模樣難道沒有人清楚嗎?她為什么變成這樣……真的沒人知道嗎?”

  “只是沒有人愿意承認(rèn)他們知道罷了。”

  “以祭神的名義,占有、殘害無辜而年幼的少年少女……”

  “呵,若是我,哪里等得了一刻?”

  “可她偏偏還懷著期盼,她等著盼著余下的村民醒悟。”

  “可惜……”

  “只要此時自己不在火坑里,哪管彼時在哪里。”

  “呵?!?p>  喻一杏又是一嘆,不慌不忙,心里知道這山火并不會傷到他們分毫,“我攔不住她,也不想攔她?!?p>  “我雖不能真真切切地去看、去碰,她們經(jīng)歷了什么?!?p>  “可只要我一去想,想她沒有說出口經(jīng)歷,我就毛骨悚然。”

  “因此,我無法去阻止她,去策劃一場驚天動地、泣鬼哭神的報復(fù)?!?p>  喻一杏長長地嘆了氣。

  “桃梨桃梨,未能逃離,我喻一杏,又何嘗遇一幸呢?”

  /

  “她說話那樣磨蹭,我都沒想到,這火焰燃得這么快、燒得這么猛……”或許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只是還對我的決絕還抱著希望。

  “你們快走吧?!蓖砹?,或許什么都沒了。

  “火一旦燃起來,就已經(jīng)晚了。”鹿飲瓊雖是外人,但從喻一杏的嘆息中也拼湊起一些緣由,“不如姑娘可否為我引引路?!?p>  “不可?!?p>  除了出路,再無別路。

  /

  山下的雪桃冷冷的飄著。

  山上的海棠灼灼地?zé)?p>  /

  沒了,一切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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