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你到我這兒來,是想怎么辦?”
宴歡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飲鴆而亡的越國皇后,撫著臥在膝上的貓兒背,嗅著朱雀殿里隱隱傳來的薄荷香,一派閑適。
“他殺我所愛,屠我父母姊妹……我定要去找他報仇!”徐容闔眼,恨恨的道:“保元七年,有人假傳我懿旨,命那道遠和尚進入坤寧宮……我雖然不愿茍且偷安,可也不愿這般被人陷害,擔上那等污名……我定要查清事情真相,將這仇報了才算完?!?p> 聞言,宴歡坐直了身子,收起那種云淡風輕的表情,注視著徐容,道:“他繼位之時,力排眾議不顧朝臣反對立你為皇后,你可知為何?你當著文武百官之面折辱與他,他雖動怒,卻未狠下心殺你,只毀了你那一幅好嗓子,你可知為何?后來你穢亂宮闈,與人**,雖入了他的眼,怒極之下,他仍舊想放你一條性命……你可知為何?”
“依你所言,他暴虐成性,殺心極大,動輒便是血流漂杵……可他為何縱容你至此?”
徐容怔在原地,兀自冷笑:“莫非那鴆酒不是他賜予我的?”
宴歡閉了眼,不語。
片刻后,才緩緩道:“既然如此,你便去吧?!?p> 頓了頓,又深覺無奈,提點她道:“看人看事,毋要只看表面?!?p> 徐容抬起一張并不算驚艷的臉凝視著宴歡,面露愕然:“這話……是什么意思?”
宴歡嘴角略微有些抽搐,默然良久,才道:“你可知,你去世之后,誰登上了后位?”
徐容眼梢微抬,面露好奇:“是誰?”
宴歡緩緩的笑著,嘴角的笑容多出幾縷不易察覺的深沉,她輕描淡寫的吐出兩個字:“頤妃?!?p> 果然,徐容跪在地上的身影,以肉眼可見的程度僵住了。
……
忠武將軍府的凝脂堂里,徐容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她臉色蒼白,滿頭大汗,連白色的貼身綢衣都浸濕了。
她坐在榻上,手緊緊抓著四季錦的被褥,滿眼驚悸的喘著粗氣。
大大的凝脂堂里,只能聽見她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等到呼吸慢慢平復,徐容才打開了簾子,朝外望去。
門窗緊閉著,四下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被驚動的跡象。
遠處的桌案上點著蠟燭,用白色的錦繡海棠罩子罩了,正散發(fā)著昏暗又迷糊的光。
孔雀藍釉暗刻麒麟紋三足香爐中點著蘇合香,清甜馥郁的味道在屋子里暗暗涌動著,不經意間,便充斥在鼻端,混合著窒悶炎熱的空氣,倒讓人心頭窒悶。
徐容卻毫無所覺,望著頭頂的紫色花開并蒂蓮海水紋承塵出了神。
這是她回到將軍府的第十一個晚上。
她當時一睜眼,就瞧見了對她疼愛有加,把她當做眼珠子一般保護著的母親……想起自己前世成了皇后,卻沒有保住父母的性命,就連自己也落得個飲鴆而亡的下場;想自己起嫁入陳王府之后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睡不好一個囫圇覺的委屈,就悲從中來,撲到諳國夫人的懷里大哭了一場,再回到凝滯堂的時候,徐容就病倒了。
前世的時候,她身體康健,壯的跟一頭牛似的,從小到大,都沒生過什么病。今日這一病,來勢洶洶的,又是發(fā)熱又是夢魘的……把忠武將軍府鬧得闔府不得安寧,朝中的御醫(yī)都來了幾撥。
忠武將軍徐琰,也就是徐容的父親,去上早朝前,也會特意穿過幾個抄手游廊和隔斷,來看她一眼,有時候,徐容半夢半醒之間,能感覺到父親望著她的眼神飽含憂慮。
府里未出閣的幾個姐姐們,除了晨昏定省之外的時間,都來凝脂堂陪著她說話解悶,倒是把手里的功課都擱在了一邊……就連掌管府中中饋的諳國夫人也常常抽了空來陪她,直到戌時才回到雀安堂去。
只有晚上的時候,徐容才能躺在床上,享受片刻的清靜,自然不希望有婢女打擾,所以,她才百般堅持、固執(zhí)己見的把幾個貼身婢女全攆了出去。
殊不知,凝脂堂的這點兒風聲早都傳進了諳國夫人的耳朵里。
徐容身邊最有臉面的兩個大丫鬟茯苓、茱萸此刻正跪在雀安堂的耳房里,一臉惶恐的道:“七小姐執(zhí)意把伺候的人都趕出房間去……但是小姐身子不好,身邊哪兒敢離人……我們又不敢違逆小姐的命令,怕惹了小姐生氣,病好的更慢了。只好悄無聲息的守在房間外面,不發(fā)出動靜……果然,小姐晚上的時候,就又做噩夢了……又是哭又是叫的……夫人交代了,小姐那里一有異動,我們就馬上來報,所以……奴婢們不敢有誤……才深夜來打擾老爺、夫人休息?!?p> 諳國夫人是在淺眠中被陸嬤嬤喚起來的,并未點妝,只在寢衣外面罩了一件七彩孔雀祥云紋的薄披風,雖然一臉倦容,衣著不成體統(tǒng),卻也掩飾不住那華貴天成的儀韻,和不怒自威的氣勢,她垂著的眸子落在兩個丫鬟的身上,啜飲著茶水,不緊不慢的道:“你們做的很好……除了夢魘,七小姐可還有別的不痛快?”
一向機靈的茯苓這下卻猶豫了起來,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茱萸垂著腦袋,露出白皙纖長的脖頸,雖然瘦弱,可卻帶出一種令人驚艷、戰(zhàn)栗的美感……諳國夫人收回目光,把茶盅放回了幾案上,瓷器相撞的脆響讓人驀的心驚。
茯苓做了縮肩膀,怯生生的道:“奴婢覺得……七小姐和從前的時候不大一樣了……”
諳國夫人來了興致似的,身子往前傾了傾:“哦?”
一幅洗耳恭聽的模樣。
“小姐從前總是閑不住……現(xiàn)在卻……”茯苓事無巨細的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講給諳國夫人聽:“總是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仿佛在沉思著什么……”
就算茯苓不說,諳國夫人也注意到了。
自徐容生病以來,就總是走神,像是受了驚嚇的模樣……可好好的待在將軍府里,又有誰敢驚嚇她……莫不是吃餓了熊心豹子膽。
問她,偏生她又不肯說……
諳國夫人臉上再次露出毫不掩飾的哀傷和擔憂。
那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突如其來的變化的擔心。
她沉沉的嘆了口氣,交代兩個丫鬟一定要看好徐容,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但凡與往日不同的,便要來報,兩個丫鬟忙點頭應是。
思索片刻,諳國夫人又叮囑道:“這件事情莫叫容兒知道……她脾氣大,知道了要不高興的……”
看著兩個丫鬟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諳國夫人就在陸嬤嬤的攙扶下回到了就寢的房間,瞧見她回來,且臉色不大好,徐琰就合了手上的邸報,一臉凝重的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是容兒那里出了事……”諳國夫人看著丈夫英俊的臉,遲疑著,道:“夫君,她會不會是想起什么來了……”
聽了妻子的話,徐琰的臉上登時便布滿了一層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