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米雁回張張嘴,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紅藕冷然道:“你若是說不出,請你出去?!?p> 米雁回舔舔干燥的唇,艱難地開口:“我叫米雁回……”
“廢話少說!”
米雁回小心翼翼地措辭:“文仲叔有一年和我爹喝酒,喝大了,然后就和我爹結(jié)了親家……”
文仲是她爹的名諱。
紅藕眼里漸漸起了霧,看不清眼前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怎么認得我?你,又為何現(xiàn)在才來找我?”
“在文仲叔的喪禮上,我見過你?!蹦莻€通紅著雙眼,在冷冰冰的靈堂里跪著的單薄姑娘,表情同樣冷冰冰的。
紅藕的喉嚨開始艱澀:“那你為何不來娶我?”
米雁回咽了咽口水,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油燈啵地響了一聲。
“當時我和我爹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就沒有去孫家提親……”況且她那時還在守孝,無論怎么樣都得三年之后再提親,萬萬沒想到三年期未滿,他們上得孫家門,卻得到她早就嫁作周家婦的消息,他沉寂了一段時間,后來才無意間聽說她才過門就守了寡,后來又被周家趕出門,從此杳無音訊。
紅藕沉默半響:“你出去。”
米雁回不肯:“你的舌頭無礙罷,我那里有藥……”
紅藕眼里霧氣沉沉:“你出去?!?p> 他一步三回頭出去了,還體貼地將那扇搖搖欲墜的門給關(guān)上。
院子里,賀三秋還在使勁地拖著李氏。
米雁回皺眉,大步走向水井,從井邊拿了水桶沉下去,很快提了滿滿一桶水上來,而后拎著水,將水澆在李氏的腦袋上。
賀三秋一聲不敢吭。
李氏被澆了水,呻/吟了一聲,慢慢地爬起來。
米雁回同樣往李大勇身上澆了一桶水,李大勇手腳動了一下,起不來。
米雁回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墩子上,冷冷地說:“滾快點,不然小爺我替你們動手?!?p> 李大勇頓時手腳麻利地爬起來。
賀三秋死心不改,怯怯地說:“我表弟他們都睡著了,他們年紀小,不然等天亮了,我們再走行嗎?”
米雁回不說話,只捏了一下手指,手指咔咔作響。
幸虧李氏一向?qū)ψ约簱搁T,對娘家倒是大方,是以賀家住了十來年,西廂房中并未置有值錢的東西。
那李大寶李二寶李三寶夜半被叫醒,發(fā)了好一頓起床氣,被李大勇拿了笤帚狠狠地打了一頓才抽抽嗒嗒地安靜下來。
天色破曉,李氏一家人才吵吵嚷嚷地走了。
東廂房始終靜悄悄的。米雁回在外頭輕輕地走了幾圈,聽著許氏在里頭咳了幾聲,他才放下心來。
天亮了,米雁回在窗外說:“我去找李大福,去去就回?!?p> 許氏在里頭應(yīng)道:“去罷。路上小心些。”
米雁回將院門關(guān)上,拴好門閥,檢查了幾次,才大步離去。
他才走了一半路,就見李大福一手拿著包子,一手夾著竹筒,走得飛快。李大福見了他,忙高聲道:“米小哥上哪去?有事找您商量呢?!?p> 李大福將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像竹筒倒豆子般說得飛快:“房主的孫子要到季城來趕考,找不到住的地方了,才想起要住老房子呢。他們住得也不久,就住一個多月,他們說了,可以退還兩個月的租金給您?!?p> 米雁回皺眉:“那這兩個月我住哪里?”
李大福笑瞇瞇的:“那李氏剛剛?cè)フ倚〉牧?,愣是撒潑了一番,這不小的一琢磨,這兩個月您可就剛好搬到西廂房去住。”他壓低了聲音,靠近米雁回,“小的覺著,橫豎您以后和周娘子和好了,那賀家人總歸是要搬出去的?!?p> 李大福果然是牙人,打得一手好算盤,長遠都替米雁回想到了。
“那李氏嚷嚷著要報官,小的就好心勸了她一下?!崩畲蟾旱土寺曇?。
米雁回瞇著眼,這李大福,不錯嘛。
“好,他們什么時候到?”
“過了午時便到了?!崩畲蟾闹裢怖锍槌鲆痪砑?,笑瞇瞇道,“您蓋個手印?!?p> 一夜未眠,紅藕的頭沉沉的痛。聽著米雁回出去了,她也只坐在凳子上,不想動彈。
許氏摸索著走到她跟前,按按她的手。
“我無事?!奔t藕開了口,聲音啞啞的。舌頭隱隱的痛,提醒著昨晚的差點受辱。
渾身骨頭酸痛,她還是站起來,打開門,外頭亮堂堂一片,西廂房的門大開著,一塊破布纏在門上。她打了水,用冰涼的井水洗了臉,木盆里的水清可照人,映著她有些憔悴的臉龐,細眉細眼,瑤鼻櫻唇,陸媽媽說她和娘是一個模子似的。她一出生就沒了娘,沒有見過娘,身邊只得陸媽媽一個老仆照應(yīng),陸媽媽時常還要替廚房里做一些粗重活,她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在小院子待著,等著父親從外頭遠游回來,給她講外頭的事兒,給她帶回許多新奇的玩意。漫漫時光,她自己學會了繡花,學會自己縫衣服,還會自己梳頭發(fā)。
像昨晚那樣的事,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孫家的人員龐大而復(fù)雜,一個小管事時常見她一個人在院子里,不受寵愛,便起了壞的心思,一晚趁著陸媽媽不在,偷偷撬了鎖要進去,幸好那晚她沒睡,正在擦拭一把父親給她的長劍,平日里也時常拿著劍來練一練。
她當下聽到門鎖晃動,就曉得有壞人,于是不聲不響,守在門口,待那人才伸了個頭進來,就惡狠狠地一劍揮過去。許多年后,她拿著菜刀切肉的時候,還時常想起那種利刃割破衣衫,插進肉里的無聲無息。
那人嚎了起來,她已然紅了眼,又拔出劍,正想揮第二次,那人猛然一轉(zhuǎn)身,跑了。
那晚她搬了最沉的桌子擋著門,抱著長劍坐在凳子上,一晚沒睡。
翌日陸媽媽回來時,她已經(jīng)將那些痕跡收拾得干干凈凈,若無其事。
過了兩日,陸媽媽不用去廚房干活,陪著她說閑話,無意中說到,如玉院有個管事媽媽的小兒子,是看管花草的小管事,忽而得了急病,高熱不退,怕是要辦后事。二夫人趕緊讓人把那小管事給扔出去了,怕給孫家人惹晦氣。
她聽著,心中一口濁氣緩緩?fù)鲁觥?p> 她不后悔那一劍,那人想要鉆空子欺負弱女子,死不足惜。
可惜,后來那把劍遺落在孫家,她再也沒有機會回去拿。
紅藕將一雙手伸進水中,水中的臉龐被打破。
日子還是要繼續(xù)過下去。
紅藕凈了手,開始做早飯。今日的光景遲了些,熬粥來不及了,紅藕便打算做些面疙瘩湯。她才生了火,就聽院門一響,她趕緊朝外面看去,見米雁回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她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還是沒有錯過米雁回朝她看過來的那一眼。
米雁回……
紅藕將陶罐放上爐子,將水倒進陶罐里。
單憑他一面之詞,她是不相信他的。既然是有口頭婚約的,那為何當日來小院子時不直接當面和她說,還非要弄得賀三秋為了他和她爭風吃醋,搞得他很有魅力似的。更何況,將近十年的口頭婚約,她爹已死,她另嫁他人,她不相信他還能遵守承諾。
除非……他有隱疾,娶不到別家的姑娘。
但他又拒絕了賀三秋。
紅藕想得腦袋發(fā)暈,心不在焉。
許氏問她:“西廂房來新鄰居了?”
她回過神來,朝窗外看去,米雁回正從西廂房里往外掃垃圾。
紅藕心不在焉道:“大約是罷?!?p> 吃了面疙瘩湯,紅藕頓覺困意襲來,她朝許氏呢喃地說了一句,便倒頭睡了過去。睡夢中,只聽見院子里似乎動靜不斷。她翻了個身,抹了抹頭上的熱汗,又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沉沉地發(fā)昏。她嚇了一跳,以為她睡得太久。
許氏卻吸著鼻子,說:“要下雨了。”而后,她頓了頓,說,“這房子的主人的孫子住進了正房,米老板住進了西廂房。”
紅藕愣愣地,好半響才反應(yīng)過來。
“荷香,將那里打掃一下,擺上躺椅,待天晴了,就在上面讀書罷?!币粋€清朗的男聲從院子里傳來。
“是,公子?!币坏罍厝岬呐暬貞?yīng)道。
“梅香,在這里擺上一個水缸,再買些金錢草回來放著。這房子,就是缺一些雅趣?!?p> “是,公子?!绷硪坏罍厝岬呐暬貞?yīng)說。
一道少年的聲音說:“公子,快下雨了,您先歇一會罷,看個書什么的?!?p> 那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應(yīng)道:“緣生,你是不是和我爹一樣覺得,我這次定是考不上?”
那緣生說:“公子,小的不敢?!?p> 又隔了一響,那公子最終還是道:“罷了,緣生,去拿我的書來。”
那緣生可憐道:“公子,拿哪一本?”
“自然是《大月朝策論》??!”
“是,公子?!?p> 紅藕正發(fā)著暈,只聽外頭噼里啪啦,雨狂放地下了起來。
她起得身來,趿著鞋子往外頭一看,只見天地之間煙雨蒙蒙,對面西廂房的窗戶里彌漫出昏黃的燈光。
大雨傾盆,雨水嘩嘩,漸漸地漫過紅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