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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紅潮

09 陌路同行

碧水紅潮 狐小寞 4765 2019-09-16 08:38:18

  謝鳶回屋時雨勢稍減,千重煙紗縈繞云天,空中細雨飛濛,飄若柳絮,絲絲春寒悄然傾入襟懷。廟內(nèi)安靜寂落,莫娘與碩歆雙雙沉默,她們雖料到小姐傷得嚴重,真正看清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又忍不住滾濕眼眶,遠比傷在自己身上更加沉痛。

  謝鳶立足門前,水天一色的長衫沾帶些許冷意,檐下細流如注,擋住了他眼中瞬逝而過的色彩,開口詢問:“可是包扎好了?”

  碩歆臉上淚痕未干,木然點了點頭,如同一只被主人拋棄的小獸般楚楚可憐,低低“嗯”了一聲。謝鳶收起竹傘走進來,關懷道:“雨天寒氣重,你二人身上的衣物也還濕著,不妨一并換了,我可以等。”

  兩人只顧傷懷,再難有其余的心思,莫娘將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心不在焉道:“多謝公子關心,不必了?!?p>  謝鳶沒再多說什么,舉步過了泥像。

  角落里架有一只簡易的吊爐,以三根木棍支撐,爐下薪柴燃盡,瓦甕中沉悶的咕咚聲逐漸平息,謝鳶掩袖取布,拿下蓋子,馥郁撩人的鮮香霎時傳遍滿屋。鮮美的雉雞佐以蕈菇香料煨了一甕,野味濃釅,叼香醇厚,勾人食指大動。不多時,碩歆秀鼻抽動:“什么味道?”

  她與莫娘尋味看去,見謝鳶持羹勺將白玉般的濃湯舀進缽里,隨手置于石案上任其冷卻,然后拿起一卷書閱覽起來。

  此人身形清瘦,溫文有禮,言談舉止不咸不淡,不過分親近,亦不刻意疏遠,單見他眉眼修俊,相貌清容,一舉一動皆是賞心悅目,看似個出身書香門第之家的文人雅客,又宛如云端墮下的落魄王孫。

  莫娘閱歷豐富,眼光毒辣,自問識人辨物多少能拿捏出分寸,此可卻感覺看不透這個年輕人。碩歆的關注點顯然與她不同,拭了把口水,晶瑩的眸子里有亮光閃耀:“莫娘,是雉雞哎,聞著好香?!?p>  莫娘回過神,好笑道:“你這丫頭,山里何曾缺過你珍饈美味?小姐胃口不好,老爺子變著法哄她吃點東西,天南海北,水里天上,還不都進了你的肚子,一只野雉也能饞成這樣?!?p>  碩歆不覺羞臊,一板一眼道:“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嘛,我們在沙漠里躲躲藏藏這么久,我都沒正經(jīng)用過一頓飯?!?p>  “鎮(zhèn)子上你沒吃?”

  碩歆犟嘴:“能一樣嘛,那些鄉(xiāng)野村夫烹出來的東西油膩膩的,看起來就沒食欲,再說都過去一天了,你不餓我還餓呢。”

  莫娘無語,碩歆見她不說話便興奮道:“你等著啊,我把他的甕搶過來!”女孩故態(tài)復萌,擼起袖子就要行動,莫娘拉住她:“臭丫頭,莫要胡來,別忘了我們眼下的處境,不可妄生事端。”

  碩歆當她不允,既沮喪又委屈,別過臉去:“莫娘瞧不起人,總以為我嘴饞,你真覺得我是為了自己?小姐傷得這么重,正是養(yǎng)身體的時候,若不進補可怎么好?!?p>  莫娘頗感欣慰,哄道:“我豈會不知你的心地?你便討要,也且等他用過那一碗,明白?”

  碩歆來了精神:“你是怕他……”

  于是兩人耐著性子等待,沒過多久,謝鳶放下書札,似乎朝這邊投了一眼,清削潤薄的唇角掠出一絲笑意,端碗執(zhí)勺優(yōu)雅品嘗起來。碩歆得了指令,雄赳赳氣昂昂來到跟前,心想先給對方來個下馬威,謝鳶俯身正舀第二碗,看她故作刁蠻的小模樣,抬首便笑了。

  一笑雪落天山,霧漫瓊林,是明月過盡千江后的溫潤,是風晴云霽般的清和,明眸中輕斂光華,若三春暖云,和風細雨,陽光普照大地。女孩一下子呆住,保持掐腰的小姿勢再沒能言語半句,直到那人牽過她的手掌,將一只滿盛的缽碗塞進去,提醒道:“當心些,別灑在衣服上?!?p>  碩歆瞪圓秀眸:“這是,給我的?”

  謝鳶仿佛能洞察人心,溫和地笑了笑:“你們看了許久,不正是怕我在湯里下藥,現(xiàn)下可寬心了?”

  原來他都知曉的,碩歆微窘,捧著碗喜不自勝,突然又道:“不對,這缽和勺子都是你用過的,你竟這樣心安理得地讓……我吃你口水?”

  謝鳶道:“因我跋山涉水,一應行裝從簡,膳食所用也只備了這一副。姑娘若是嫌棄,在下的水囊中尚有余存,漱洗一番即可。”

  碩歆正要應下,見莫娘不動聲色對自己搖頭,她雖不解倒未擅做主張,昂然挑起小眉毛:“算了,折騰來折騰去怪麻煩的?!?p>  莫娘攬起林雨墨的身子,碩歆使勺舀少許汁水小心翼翼往她嘴里送,同時抱怨道:“莫娘,那謝鳶雖有模有樣,好歹是個男子,他唇齒間碰過的東西,換我倒罷了,如何能再入小姐的口?”

  莫娘抬手敲她腦門:“小機靈鬼,何時見你這么懂禮數(shù)了?”

  碩歆哼唧一聲,莫娘解釋道:“如此雖欠妥當,但形勢不由人。這位謝公子身份不明,與我們又是萍水相逢,他若誠心幫襯,我自是承其恩情。但出門在外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須曉得無數(shù)禍端都是由細枝末節(jié)所引發(fā),多防備些總是好的?!?p>  碩歆不敢茍同:“湯都喝了,還怕人家在水里下毒,你真夠多心的?!?p>  “還不是你闖的禍,招呼不打就敢單槍匹馬闖進中原人的陣地,到頭來一點準備沒有便開始逃命?!蹦镟了谎郏骸靶⌒鸟偟萌f年船,你呀,以后就會懂了?!?p>  拖拖拉拉喂了一陣,碗底見罄,除少部分進林雨墨口中,多數(shù)溢灑出來,兩人倒不免松了口氣。

  謝鳶立在簡陋的窗前借著天光仍捧書在看,窗外飛雨潺綿,冰絲織錯,他清索的身姿挺如玉竹,氣韻溫冷不迫,依稀多了幾分莫名的寂寥,竟形似雪地里一株清冷傲潔的寒梅。莫娘眼中流露疑惑,越發(fā)感覺此人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簡單,碩歆倒是人小鬼大,朝她擠眉弄眼一番,兩手絞在腰后扭捏道:“大哥哥,一只山雞你也吃不完,能分我一些嗎?”

  斜光微雨流轉,半榭韶華悠然,謝鳶回首注視這個三變其臉的小姑娘,不由輕輕莞爾。試問,一個嬌俏可人的女孩帶著羞怯與不安,明眸善睞,顧盼生姿,便這么甜言軟語地相求,誰能拒絕的了?

  他淡聲道:“會解繩扣嗎?”

  碩歆愣了愣,忙不迭點頭:“會!”

  “唔……甕歸你了,可滿意?”

  碩歆笑逐顏開,三兩下解開吊爐,而后謝鳶便感覺上當了——女孩傾盡湯汁,揚起袖子撕扯雞肉往嘴里塞,舉止粗魯暴躁,與之前嬌軟甜糯的模樣判若兩人,毫無女兒家的溫柔賢淑風范。

  莫娘啼笑皆非,見她討好遞過一只香噴噴的雞腿,無奈道:“你這丫頭,平日都是雨墨給慣壞了,人前也沒有半點體統(tǒng),若你們兩個獨處,該不知瘋成什么樣子。”

  碩歆驕傲仰起下巴:“那是小姐疼我,從來不拿我當丫鬟待?!?p>  “你還曉得自己是丫鬟?我瞧比主子都金貴?!?p>  女孩一張俏麗的小臉在她眼里放大:“莫娘,你不會吃醋了吧?要不這樣,以后有好吃好喝的,我先任你挑,剩下的再歸我如何?”

  “沒大沒小,誰稀罕和你爭。”莫娘敲她額頭,繼而朝謝鳶致謝:“承蒙公子照拂,我主仆三人落難至此,這孩子又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謝鳶抱書還禮,其優(yōu)雅從容無絲毫挑剔之處,不疾不徐道:“夫人言重了,同是天涯淪落人,點滴情分豈敢稱麻煩,換作夫人,我想也不會吝嗇區(qū)區(qū)幾碗湯水的。”

  但見他氣度清貴,溫文爾雅,一切恰到好處,莫娘暗生欣賞:“對公子來說,或許只是一些藥草,幾碗湯水,于老婦人卻是救命的恩情。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身上也無它物,只存有幾張銀票,俗是俗了些,望公子不要嫌棄?!闭f完,自袖中取出幾張百兩的銀票送過去。

  謝鳶遂笑,眸中一如既往的明潤,依稀似云間月水中花:“夫人前言在耳,謝某亦親身所歷,西域確有諸多強匪。與其攜重金前行反不如輕身簡裝,嫌棄不敢,銀票斷不能收,還請見諒?!?p>  他駁得有理有據(jù),謙遜亦不矯作,莫娘更添喜歡,碩歆卻咬骨頭道:“哎呀,你這人真是麻煩,給你銀子你不要,還啰啰嗦嗦一大堆?!?p>  莫娘輕斥道:“丫頭,不要無禮?!?p>  碩歆吐吐舌頭:“你又兇我,我看不慣你們裝模作樣、推三阻四的不行?”

  她不諳世事,說得又為露骨,莫娘大為汗顏:“公子無需理她,這丫頭打小長在山里,缺少人管教,一直是個口無遮攔的性子?!?p>  “無妨?!敝x鳶脾氣極好,溫言笑道:“世人多偽作,姑娘難得隨心所欲,其率真可愛自成風韻,令在下耳目一新?!?p>  也是他夸得明目張膽,碩歆耳根子一紅,有些飄飄欲仙:“大哥哥,你真這樣覺得?”

  謝鳶笑看一眼不置可否,言歸正傳道:“夫人,恕我直言,在下的確有一個不情之請需要叨擾,若有難處,權當我未曾提及?!?p>  莫娘原以為這事算掀過去,沒想他真的提要求,心底雖詫異,面色不改:“公子請講?!?p>  謝鳶道:“不瞞夫人,在下少年立下宏愿,志在履遍世間每一寸土地。如今出門游歷多年,雖人在塞外然心系故園之情愈切,每思及此寢食不寧。”他將目光投向廟外一樹欣榮盛放的桃花,目中隱露向往,似是有所感悟:“近日倒也想通了,天地之大何止萬方,誠然我耗費一生不過蝸牛角上爭長短,終難丈其冰山一縷,與其虛耗光陰不如留軀侍奉親長近前,以全孝道,此為人子該行也。”

  “公子打算回鄉(xiāng)省親,不再漂泊?”

  “正是?!敝x鳶點頭:“在下步到此,見荒野千里,渺無人煙,若再席步回去,徒添勞碌不說,還需多費時日。夫人有車馬代行,如順道方便,不知可否載謝某一程?”

  他居然要搭車同行,莫娘雖有觸動,心底還是跳了一下:“沒請教公子仙鄉(xiāng)何處?”

  “在下祖居昔國江州,灌江口一帶?!?p>  男子言辭誠懇詳盡,端明了態(tài)度,莫娘未及回話,碩歆搶道:“哎呀,你也是去昔國,太好了,正巧能與我們一路。”

  莫娘暗把這沒心機的丫頭罵一通,迎上對方略有期待的目光,委婉拒絕道:“公子坦言相告,我也不再瞞你,非老婦人不愿做個順水人情,只因我主仆被歹徒追殺,命懸一線,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不測。公子大好年華,若因我們所累無辜壞了性命,豈不是天大的罪過?”

  謝鳶清容一笑,不甚在意:“若非有緣,怎會相遇,在下醍醐灌頂之時,適逢夫人三位到此,因緣際會早有天定,真當錯過了才是惋惜?!?p>  他句句在理,讓人于心不忍,碩歆暗想人多熱鬧,跟著起哄:“莫娘,你就答應他嘛,路上多個人才好玩呢?!?p>  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丫頭,一只野雞就給收買了!莫娘心里再罵,頗感覺自己里外不是人:“你真執(zhí)意與我們同行?”

  “不錯。”

  “可是……”

  謝鳶道:“在下不才,雖空有點滴文墨,卻也看淡了生死。夫人若還不答應,便仍是那句話,只當我未提過?!?p>  話已至此,莫娘再沒說辭,唯有應承下來,回頭瞪了女孩一眼。碩歆怯懦地縮回腦袋,又忍不住歡笑起來,莫娘拿她沒辦法,為林雨墨掖好蓋衾,低聲叮嚀道:“路上長個心眼,照看好小姐?!?p>  碩歆雖胡鬧,對小姐卻極為上心,輕重自有分寸,當下鄭重點頭。

  ……

  一場春雨下了整日,及至傍晚才趨于放晴,廟外清風爽利,綠柳紅桃,草木花樹歷經(jīng)洗禮煥然一新,久違的霞光鋪滿天際,燃成千絲萬縷的火燒云。莫娘道:“原不該牽連公子,但小姐傷勢兇險,不敢耽擱,必得盡早尋個郎中診治,星夜趕路還請包含?!?p>  謝鳶已將紙筆行囊收拾妥當,背起竹筐道:“夫人多慮了,請罷?!?p>  暮野四合,斜陽草樹,暗淡的余暉湮沒于連綿起伏的西山,月升日落,滿天的星子交映成趣,夜空浩瀚如海,窮目處一覽無垠。

  亥時過半,車廂內(nèi)一盞油燈散發(fā)著青黃的光芒,碩歆抵不住困意,趴在幾案逐漸睡熟。謝鳶只手挑開窗帷,迎面徐風拂來,他遙望星河明月,光輝傾照大地,俯首那個女孩子靜靜躺在軟榻上,素顏清麗如雪,烏發(fā)香沉如墨,落進一雙清越溫潤的長眸中,便勝卻了人世間一切的美好繁華。

  三千瀟湘夜,一朝伴卿側。他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清寧,怔然看了良久,唇畔漾出一道柔和的淺笑,繼續(xù)著眼于書文當中。

  遙遙無際的官道濕濘打滑,路上多水洼泥坑,尤其是夜間走馬,更為考驗技藝與眼力,幸好莫娘趕車的本領不凡,雖稍有顛簸,倒行得四平八穩(wěn)。馬車慢行一夜,次日晨曦,碩歆朦朦朧朧轉醒,她蹭掉嘴角的哈喇子,見對座一人單手執(zhí)書的模樣與昨晚相比竟一層未變,不禁訝然:“謝鳶哥哥,你一夜沒睡?”

  謝鳶抬眸,別有深意地瞧她:“睡不著?!?p>  “為何睡不著?”碩歆歪著腦袋,顧自揣測:“一定是車馬顛的,你這人看起來弱不禁風,身子骨肯定不行,一點小小的挫折都承受不了,真對你無話可說?!?p>  車駕徐徐停下,莫娘挑開車簾笑罵:“臭丫頭,你夜里的呼嚕跟春雷一樣,換誰也不能靜下心休息。打擾人家,還敢在這里貧嘴,不快給謝公子賠禮。”

  碩歆頓時酡顏如醉,左右瞧著他們:“真的?”

  兩人相視點頭,她驀地捂住臉頰,隨后頂嘴道:“我不信,你們一定是誆我,就算是真的,睡著了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怎么知道?“也是她強詞奪理慣了,放縱的小模樣像一只呲牙咧嘴的貓兒,看在別人眼里唯有懵懂與天真,二人都笑。

  下了馬車,天色已經(jīng)大亮,一片峨嵯巍麗的青山屹立眼前,草野碧翠,灌木盎然,空氣芬芳而清新。莫娘拍打衣上的風塵,說道:“行了一夜,都有些疲累,公子與歆丫頭去林中摘些果子吧,我喂喂馬兒,咱們吃了再趕路如何?”

  碩歆雀躍,滿口答應下來,見男子面對山林發(fā)怔,好奇道:“謝鳶哥哥,你在看什么?”

  謝鳶低頭看她:“沒事,走吧。”

  碩歆便抓起小辮蹦跳先行,回望他倒背雙手優(yōu)哉游哉,忍不住催促:“你快點嘛,我都餓壞了?!?p>  謝鳶面色微愜,仍是不緊不慢,碩歆鼓腮跺腳,拉過他的手道:“謝鳶哥哥,我給你說個事情,以后莫娘趕車,我們倆就負責找吃的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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