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如鏡,更漏夜長,燈會落下帷幕,街上響起了梆子聲。
墨白自五里坡趕回已近丑時,堂內守夜的小廝趴在柜臺后呼呼大睡,少年目光掠向二樓,角落一間廂房仍未熄燈,他邁步走上去。推開門,窗外吹進的夜風卷起了房中人的一片衣角,若圣潔的雪花宛然凋落,緩緩歸于寂靜。
菩提凈水,歲月輕痕。
榻上坐一輕衣散發(fā)的男子,正盯著秤案舉棋不定,一襲素袍勝雪無瑕,如瀑青絲由玉簪隨意束著,半濕的長發(fā)散落長肩,盡顯慵然恣意。白衣清冷,長發(fā)潑墨,簡單的兩種色調卻糅合出獨特的氣質,極致的尊貴雍容與世隔絕,宛如瑤池仙宮里一尊不染凡塵的神祇,令人望而生愧,只可遠觀不可褻瀆。
墨白抱劍微微一禮:“公子還沒睡?”
“回來得有些晚,剛剛沐浴?!蹦凶拥溃骸坝惺??”
他不經意間的回眸一瞥讓墨白一愕,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容,或者說與謝鳶截然不同,卻有著說不出的相似。男子的臉龐輪廓更為清晰,鼻挺唇寒,膚如雪玉,劍眉斜飛入烏鬢,眉下一雙鳳眸清光瀲滟,仿佛融了這九天十地所有的星輝瑤光,較之前添了些英氣,少了幾許溫潤柔和。
二人四目相對,墨白自覺失態(tài)忙低下頭,謝鳶不免笑了笑:“怎么,不習慣?”
墨白語滯,謝鳶道:“那張面皮用得有些久了,明天你為我換一張。”
墨白點頭答應:“只是還需委屈公子?!?p> “無礙,這樣也挺有意思。”謝鳶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鎮(zhèn)外有動靜?”
“剛剛解決一批,有人想試試深淺。中原大軍最遲明日便會抵達棧陽道,古墓神出鬼沒,暫未發(fā)現(xiàn)血衛(wèi)及蘇焾的蹤跡,另外還有幾方勢力正馬不停蹄地朝此趕來,估計來者不善?!?p> “唔……”謝鳶唇角輕揚,似乎不太放在心上,手執(zhí)一子斟酌著道:“讓你的人好好守著便是。”
墨白知道公子做事素來胸有成竹,但不代表他自己也可以忽視某些明顯的漏洞,猶豫一下,還是提出了困惑已久的問題:“我們此次一共帶來三十名羽衛(wèi),加上紀先生調集的二十四人,合計五十四,燕世子手里還有六十名墨梟衛(wèi)。公子,恕我直言,除非蘇焾之流的高手親至,這些人可鎮(zhèn)守雍江水路與五里坡一個月無虞,但也只能守住這兩點。清平鎮(zhèn)四面環(huán)山,方圓百里不止,若有人迂回偷襲,不與我等正面交鋒,怕是力有不逮。”
謝鳶笑道:“那便帶上所有人去棧陽道?!?p> “棧陽道?”
墨白心下一怔,棧陽道乃中原眾人必經之處,兩部秘衛(wèi)共計一百多高手,憑借天塹優(yōu)勢擋住他們不是問題。但此舍近求遠實在冒險,守在鎮(zhèn)子周邊還好,離得太遠恐怕回援不及,別的不提,如若古墓二宿突然現(xiàn)身鎮(zhèn)中,與那林姑娘聯(lián)手,三位絕頂高手夾擊之下縱然以公子之能怕也應付不來。念及此,墨白頗不愿意執(zhí)行此項命令:“可是公子……”
謝鳶含笑搖頭:“來,看看這棋?!?p> 墨白無奈,上前瞧了瞧,臉色微微有變:“化龍棋?”
謝鳶點頭:“三個月之期將到,差點把它給忘記了,所以研究研究?!?p> 案上布有一局殘棋,飽含滄桑古老的殺伐氣勢,仿佛周天星辰羅列,浩瀚無垠。棋局漸入鏖境,四方雷劫環(huán)立,中盤兩條大龍拼咬廝殺,成陰陽抱守之態(tài),已是到了生死立分的地步,一子錯即是萬劫不復。
對于化龍棋,墨白了解不多,只知當年公子初登天枯山,受逍遙侯邀請劃山壁為線、以墨池白淵兩潭內的玉石為子,共弈這一盤上古之局。
昔國兩位神壇人物之間的博弈這些年可謂賺足了眼球,南北兩大巨擘之主假手一盤棋初次爭鋒,相互試探壓制,背后的意義又遠不止一局棋可以衡量。墨白粗略打量便覺這化龍棋淵深莫測,不可估量,非一時所能參破,他定睛凝神,把精力融入其中,一剎那彌足深陷,眉心神庭仿佛生成虛幻的漩星,周天萬物都旋轉起來。
日月輪換,斗轉星移。
他看到了一座高逾萬丈的巍峨古山,峰頂穿云,撕裂天穹,山壁上有石子星羅棋布,正是這化龍棋,棋上黑白兩條大龍毫無預兆地超脫山壁,似魔幻一般纏繞著向峰柱掠去。
山頂渾厚如墨的烏云被攪渾,雷音滾滾,閃電霹靂,兩條咆哮的巨龍斗得交舍難分,天地在這一剎顫抖起來,似乎進入了蒼涼雄渾的末日,隨即山柱開始坍塌,一塊塊巨石瘋狂砸落,山腳下血浪滔天,洪水翻江倒海,構成血與火交織的殘破恢弘畫面……
從沒有哪一刻墨白覺得自己如此渺小,他清楚感覺到來自心靈底處的震撼與顫栗。他有劍,可殺人,但在這天地將傾陷入混沌的時刻,他卻沒有拔劍的勇氣,亦不知該朝誰舉劍。黑白兩條模糊的龍影仍在劇烈撕咬,龍威如獄,龍魂似海,震怒的龍吟撼天動地,雄渾氣浪自他身旁掃過,墨白愈發(fā)感到自己如螻蟻一般渺小羸弱……
案上燭火倏忽搖曳一下,謝鳶抬袖一股勁氣掃過,少年的身子踉蹌兩步,自棋盤中跋涉出來,眸色卻有些渾噩,半晌后恢復清明,卻是臉色蒼白,額上冒出細密的冷汗,眼中添了些許難掩的忌憚:“這,就是化龍棋?”
謝鳶點點頭:“看不下去就別硬撐著,莫要被它亂了心境?!?p> 墨白心悸,劍道求強,首要便是無所畏懼,方才他分明感受到前所未有壓抑與恐懼,若繼續(xù)深陷其中勢必會滋生魔障,對修行產生莫大的阻礙。
天命風流葉少陵,壁立千巖玉沉淵,原來這便是絕代高手的境界?;埰迕麆游魢嗌袤@才人士趨之若鶩,天枯山腳下名流云集,又有幾人能真正領悟玄機,當初有一高人觀棋三日,最后五神失守落得瘋癲離去,格外惋惜。
墨白定了定心神,卻聽謝鳶問道:“如何?”
少年忖道:“逍遙侯玉坤,深不可測?!?p> “我是問這棋?!?p> 墨白只說兩個字:“可怕。”
謝鳶淡道:“棋盤世界虛虛實實,本就奧妙無窮,這棋乃前人所布,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其中蘊藏的陰陽虛實之道對修行有莫大的益處,你若能參透,不啻于一場機緣造化?!?p> 少年吃了虧,到此刻仍心有余悸:“墨白魯鈍,恐辜負公子的期望。”
“看山是山,見水非水,棋局再過高深不過一盤死物。墨白,你著相了。”
少年暗暗思忖,略有些明悟,謝鳶道:“來看看,下一子落在哪里?!?p> 墨白坐向對面,縱覽棋局,這一刻卻是慎之又慎,足足一炷香才堅定道:“垠六五,中盤已成僵局,需待對手破局?!彼赶蚱灞P一角:“這方劫數還有挽回之余地,再失一子萬劫不復,正中對手下懷?!?p> 謝鳶倒有不同的見解:“當棄不棄必受其害,你看好了?!?p> 平平淡淡一子落下,好似敲開了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若點點漣漪生起,零星白子如泛神光,一瞬間將兇威浩瀚的黑龍壓制下去。這一招反制堪稱絕響,事實上置于這盤棋,哪一招不是兇險至極?行一步看三步,掌千變萬化,未雨綢繆,耗費的心力非能等閑視之。少年腦中腦中靈光激閃,更添領悟:“公子的手段令人嘆服……”
他欲言又止,謝鳶挑挑眉:“想問什么?!?p> “傳聞逍遙侯專權獨斷雷厲風行,這盤棋走到現(xiàn)在步步機鋒,卻似乎一直都有試探的影子,玉沉淵比想象中的要有耐心。”
謝鳶笑道:“這老狐貍,與我對弈,他也不敢托大?!?p> 墨白想想也是,心情莫名一朗,沉吟說道:“此前種種云里霧里,可以肯定逍遙侯所圖非小,屬下雖看不甚明也知公子應下這棋代表什么。玉坤圣恩隆重,雍帝的態(tài)度尚不明朗,加之遼、夏兩國虎踞龍盤,這內外交困……墨白為公子堪憂?!?p> 謝鳶掀唇一笑,清湛的眸心如綴星辰,抬手敲了敲他的腦門:“想這么多做什么,不過率性之舉,逍遙侯有此雅興,本君亦非不解風情之人,陪他消遣消遣罷了?!?p> 少年摸著額頭有些怔愣:“公子可有把握勝他?”
“勝負很重要嗎?”
墨白無語:“難道不重要嗎?”
謝鳶品茶搖搖頭:“要勝他也不是很難,只是當前沒有這個必要?!?p> 墨白知道公子話未說盡,不過得此一句已足以洞悉很多東西。謝鳶拋給他一卷棋譜:“布棋之人氣勢太盛,個中取舍你自己掂量,莫要拘泥于此。”
……
幽靜的長街匍匐在夜空下,星輝燦燦,清邃如雨,風起,有落葉紛飛。
街上萬籟俱寂,倏然間添了一股莫名的肅殺,如沉睡的兇獸緩緩蘇醒,卷起胡天落葉朝兩側蕩去。幽雅的小院鳥語花香,池塘月色倒映漫天星輝,一個慵懶婀娜的少女坐在池邊,少女烏發(fā)如瀑,清冷無瑕若月宮仙子,清艷的唇色被玉酒染得晶瑩,她放下手里的酒壺,抬頭蹙了蹙眉。
客棧前不知何時站了一批人影,三十道灰衣立在高墻上,一字排開,仿佛夜梟般融進朦朦夜色里,當中一個皓首蒼顏的老者布紗裹面,周身氣息凝沉,一對陰鷙滄桑的眸子好像盯緊獵物的蒼鷹,渾然是冷厲無情之色,啞聲道:“消息打探清楚了?確定是這間?”
身旁一人出聲:“一直有人盯著,絕保萬無一失?!?p> 老者點點頭,趁著夜色看向前方古意盎然的客棧:“可惜了這處歇腳地,那女娃不是易與之輩,據聞曾在御虎堂手里走脫,招子方亮一點,動手吧?!?p> 一幫人目中無悲無喜,顯然是個中老手,齊刷刷抽出背后的箭矢,將箭頭點燃,對準后院“嗖”地射了出去。三十余道光輝照亮夜空,火烈的箭芒“哧哧”爆響,瞬息間便撕裂空氣,眼看就要劃過屋頂,匪夷所思的一幕卻突然驚現(xiàn)在眼前。
但見那一堆長箭倏忽定在空中,仿佛遭遇到無形的氣墻,不落亦不進,竟比天方夜譚還要玄奇。時間依稀在這一刻凝滯,又像是過去了漫長的時光,老者瞳孔驟然收縮,便看到滿天箭矢“嘭”地炸開,無盡碎屑攜帶熾火流光四下飛濺,一一湮滅在夜間。
下一瞬,一道豐姿絕世的人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屋頂。
明月高懸,天中有霧,皎潔的月輝光華九天。月下男子憑風而立,獵獵白衣若雪臨塵,恍惚之間見得那身影風華頎長,清冷尊貴的儀容若仙王蒞世,平靜而淡漠地俯視著腳下的萬丈紅塵。
老者驚疑不定,滿身血液在凝固,似覺這月光也能將他冰凍一般,神色一變再變:“閣下何人,我等王命在身,無意與尊駕為敵,還請行個方便?;蚩闪粝滦彰萑蘸笤賵?。”
一眾灰衣人大為錯愕,尚未交手便將底細透露給對方,無疑犯了此道大忌。殊不知老者眼光毒辣,數十年識人經驗非同小可,只那驚才絕艷的一手便斷定此人不可力敵,但求其與那少女沒有干系,或能搬出身份使對方賣個薄面。
男子負手靜立,靜冷清華的眸子平淡看過來,一瞬間跨越萬水千山、紅塵百載,似曾看穿了秋水桑田、草木枯榮,見證一個又一個年華的興衰落幕,直至洞悉人心深處最深刻的底蘊,一切隱秘在那樣的注視下都無所遁形。老者恍覺那目光透過自己,遙落在冥冥中不可估量的命運之上,即時,一個玄衣少年飛身而至,落在男子身側,略略卻后半步。
少年清秀挺拔,神華內蘊,執(zhí)一柄未出鞘的長劍,整個人含光如玉,似比手中鋒芒深斂的寶劍。老者目光落處,蒼勁的眸中露出驚訝,古怪道:“墨少卿。”
這名動昔國的少年人杰不聲不響出現(xiàn)在西域絕非偶然,由不得他不吃驚,老者倏而想到什么,心神止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盯著白衣男子不可思議道:“你是葉……葉秋容!”
男子輕輕頷首,卻不同他多言。
這一驚非同小可,眾人頓時生出怯意,老者心思飛轉,權衡利弊,拱了拱手道:“少陵君在上,受屠岸一拜。小人等奉命擒殺古墓妖女,無意打擾君上,但求君上行個方便。”
男子淡淡看他:“你們,打得過她嗎?!?p> 平平靜靜的語氣像是肯定什么,老者心中一凜,卻是想到了更多的東西。
西域諸國這些年被古墓壓得喘不過氣來,漆華山生變乃千載難逢的機會,蘇焾等人作鳥獸散,正是逐一擊破的好時機。這葉秋容手里捏著妖女而不殺已是令人費解,若將她當作威脅蘇焾的籌碼還好說,但少陵君何等樣人,豈會為那種不恥行徑,何況蘇焾兇狠殘虐,目中無人,又怎能輕易受制于一個稚女?
老者突得一悸,如非這種可能,便是那妖女關乎大秘,不可輕殺,亦或者少陵君同古墓正邪勾結,把天下人玩轉于掌心,聯(lián)手策劃著什么,而妖女正是其中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
最后一種猜想看似不可思議,不過站在他們那個境界,眼光、胸襟、謀略皆非常人可以揣度,早已不滯于所謂的正邪之分。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為何清平鎮(zhèn)水陸兩道被諸多高手封鎖,如此嚴密謹慎的防范分明是恐被他人洞悉,否則何必這般興師動眾,好巧不巧卻給自己撞破……
老者咬咬牙,暗咒時運不濟。
昔國少陵君,這可是真正掌控乾坤、只手遮天下的人物,屹立在九重天上俯瞰世事變遷,歲月輪回,五國四境之內任誰聽到這個名字也不敢托大,強勢如乾貞帝也不列外。其余不論,單就武功而言,通玄化境的高手高山仰止、舉世難覓,堪稱造化極巔,一個蘇焾就把塞外西域攪得腥風血雨,十年無有扛手,葉秋容名動四海,單人只劍曾壓天下群雄,這樣的一代傳奇人物要殺自己等人不會比踩死幾只螞蟻更費力氣。
果真踢到石頭上了。
進退兩難之際,老者把心一橫,只能先探明對方的態(tài)度:“君上容稟,古墓派為禍西域多年,惹得天怒人怨。如今天賜良機,三十六國聯(lián)手鏟除古墓余孽勢在必行,我諸藩國對大昔稱臣納貢、世代交好,而古墓與昔國勢同水火,蘇焾老賊乃北月遺臣,眾所周知其入主中原之心不死,優(yōu)劣善惡望君上明鑒?!?p> 謝鳶平淡視之,看不出喜怒:“你想說什么?!?p> 老者深深揖禮,道:“敢問君上,是否要護著那妖女?”
話音方落,便聽前方一道清叱:“放肆,便是疏勒王來了也不敢如此冒犯,你一個小小的少王府侍衛(wèi)有何資格在此質問!”
少年一聲語喝隨口道破其身份,按說老者區(qū)區(qū)疏勒少王府的奴衛(wèi)常年在暗中行走,并不被人入眼,此番也只能歸咎于君府的密探無孔不入,教一眾灰衣人嘆為觀止。
“蘇焾的手段的確盛了些,不過與她沒有關系。”男子深深看了一眼:“是個聰明人,倒可惜了?!?p> 謝鳶轉身邁出,屋上再無他的身影,少年長劍一撩,雪亮的劍光劃破穹頂,勢同明月交輝,霎時擠滿了老者眼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