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質(zhì)在地窖中,聽劉拉尿在說過,松州就是一個細作之城。和松州狹小的城市相比,諾大的長安城,像是海洋,人們并不在意對方的身份,而是在意對方是否是有價值,是否能夠相互交換。
在這個交換的城市,平康坊是信息流動的中心,各色人等在這里揮金如土,美色美酒倒是其次,如何能夠得到需要的信息,為名為利,讓自己在這個世道活得更加舒坦,是最重要的目的。
王質(zhì)牽著驢子,踱步在平康坊,兩邊的燈紅酒綠,院子上面的招牌紅漆金字。顯出不一般的富麗。各家的門坊,紅漆光亮,朝著各家院子里瞧,高而且深,一塵不染。
平康坊每隔幾家院子,街面上擺放著方形石缸,足足有一米高,兩米寬。王質(zhì)探頭看去,里面盛滿了清水,他推測這是用來應(yīng)急救火的。
一路打聽,來到平康坊北門東回三曲。兩邊的屋檐寬而平坦,有擺攤的買小吃的,將屋檐下的臺階占滿。他挨個問商販,是否看到一個絡(luò)腮胡?商販回答,絡(luò)腮胡多了去,不止看到一個,還有十個,百個。
池子里泡著睡著的時候,王質(zhì)恍惚聽到“站豬”兩字,如果不是自己做夢,那么肯定這兩字是從蔣郎中口中說出來的。
他向著商販打聽是否看到黑人,抬起手臂,比劃高大樣子。
“昆侖奴最多的地方是宜春家的。”商販一邊叫賣一邊指方向。
王質(zhì)感激,于是買了串糖葫蘆,牽驢子,來到宜春院門口。
白面大茶壺瞧見王質(zhì),揮揮手,說到:“今日包場,你去其他家享受婉轉(zhuǎn)春啼?!?p> 王質(zhì)討好遞上糖葫蘆,白面大茶壺厭惡推開:“我可要保持身段,糖葫蘆吃了會發(fā)胖?!?p> “今日是何人包場?”王質(zhì)見大茶壺不要糖葫蘆,于是含在嘴上,從懷中掏出錢袋,取出僅有的幾十文錢,遞給大茶壺。
大茶壺收下錢,說話客氣多了:“今天是五隴阪勇士聚集慶祝,于是包下了咱家?!?p> “五隴阪?”
“客官真是孤陋寡聞。十二年前的五隴阪之戰(zhàn),當(dāng)今圣人帶著大軍擊退突厥,大唐上下無人不知。我抽屜里還有本五隴阪?zhèn)髌?,可以借給你讀讀?!?p> 王質(zhì)往里面張望著,媚氣女子來回穿梭。問道:“既然是慶祝,圣人也在里面?”
大茶壺咯咯笑道,笑聲像鳥叫:“客官真是幽默,說得咱家像皇宮一般。所謂五隴阪勇士,其實就是衛(wèi)軍邊軍活下來的兵士。這些人過得潦倒,往年聚,眾人湊錢在酒館窮歡樂。今年不同,其中一人,在松州發(fā)了財,舍下百金,宴請長安五隴阪勇士在咱家?!?p> “那人是不是姓蔣,一個郎中,在松州泥巴村治好了擄瘡病。”
“你倒是很清楚?!?p> 王質(zhì)想進去,于是撒謊說到:“我是個寂寂無名讀書人,求取功名不成,現(xiàn)在靠著寫傳奇掙錢。此時正在寫這個蔣郎中,還請你放我進去,我在僻靜之處偷偷觀察。”
大茶壺猶豫一會,說到:“我原先最喜歡看神靈鬼怪的志怪小說,如今傳奇越來越好,凄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嘆息一聲,“你進去吧!我免費送你一杯酒,就在暗處?!?p> 二樓的平臺,圍坐著十幾人。蔣郎中用手中短刀割下一縷胡須,放進火盆里,然后雙手舉過雙臂,仿佛要擁抱虛無的天空。
“五隴阪第六隊,”蔣的聲音清晰,“永遠是我們心中的光,是我們血液,是我們靈魂聚居的地方?!?p> 他的胡子在燈籠的照耀下像是燃燒的火。
王質(zhì)在三樓的雅間,對著窗戶靜靜觀望。大茶壺給他斟酒,好奇問道:“蔣郎中說的話,你不記下來嗎?”
“我記性好,無需用筆?!?p> 二樓天臺上眾人都站著。
“六隊之魂,守護我等。”蔣郎中說一句,然后眾人跟著應(yīng)和。
“貧窮布施難。豪貴學(xué)道難。棄命必死難。被辱不鎮(zhèn)難。有劫不臨難。隨化度人難。六隊有六難!”蔣郎中說到。
大茶壺好似忘記了自己的事,坐下陪著王質(zhì)往下張望。
“蔣郎中一席話,似乎很有道理的?!彼锌?。
“但凡將話說得押韻,就會變得很有道理,”王質(zhì)對大茶壺說,這還是奶奶給他講授的經(jīng)驗,“比如,谷要自長,人要自強,路要自走,關(guān)要自闖。你聽聽,有道理不?”
大茶壺佩服起王質(zhì)。
“大哥,”王質(zhì)請求到,“你能不能請蔣郎中上三樓,我想見見他?!?p> “待會兒你就在這里看潑寒胡戲,精彩得很?!?p> “我有急事,想見見他。”
大茶壺應(yīng)允下來,“來不來可是他的事情!”
不一會兒,大茶壺上樓,對王質(zhì)說到:“蔣郎中說他不認識什么寫書人,不愿上來?!?p> 王質(zhì)說到:“你再下去,說一個故人,是個和尚想見他,他肯定要上來?!?p> “第一次跑腿免費,第二次跑腿要收錢了!”大茶壺伸出手。
王質(zhì)只有一個金線繡的錢袋,給大茶壺。
樓下已經(jīng)是歡聲笑語,男人們喝酒,朝著舞女身上把潑水,尖叫聲,口哨聲,樂工的鼓聲跟著有節(jié)奏的敲擊。王質(zhì)走到窗邊,將木窗關(guān)上,窗簾拉上。
屋子里安靜下來。
蔣郎中上樓,推門進來,看到王質(zhì)。
“大茶壺一說是和尚,我就知道是你?!笔Y的右手帶著牛皮手套,左手梳理著下巴的胡須。
王質(zhì)說到:“十二年前在戰(zhàn)場和突厥拼殺,現(xiàn)在倒好,借著酒興和舞女拼殺。”
蔣把佩劍從腰間摘下,放在桌子上:“你不配評價我們。十二年前,我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十二年,人活著,魂早就死了。人不能打仗,一輩子打一仗所有的元氣都會耗光。”
“靈魂沒有了,肉體就會變得邪惡?!蓖踬|(zhì)說到。
蔣看著王質(zhì)的打扮:“我在泥巴村頭人那里壓了千兩金,后來昏迷,聽手下的人說,那千金你拿走了?”
“不是我拿走的,是達木子頭人獎賞給我的?!?p> 擄瘡病剛好不久,加上來到長安,夜夜歡娛,讓蔣郎中精力不濟。
“我不在乎千金,如果你現(xiàn)在入伙還來得及?!笔Y郎中拉開窗簾,俯瞰眾人。
聲浪涌入。
之后許久,他都不曾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