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您有沒有同樣的感受，對我們傷害越深的人，往往是和我們越親近的人。
母親的意外去世，讓我深刻體會到人世無常。我想或許人生下來就是要受苦的，在這條崎嶇坎坷的道路上，并非是看誰走得更快，而是看誰的抗打擊能力更強。人這輩子就是這樣，只有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才能欣然面對那些好與不好的結(jié)果。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漂漂零零的回到了開源縣。四年了，這里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我漫無目的的走著，街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我看見賣餐點的小販正在收攤；我看見在路邊小攤修自行車的漢子哼著小曲兒；我看見蹬板車的搬運工在狹窄的胡同里行走自如……不管怎么說，他們在這里有一個安穩(wěn)的家?？晌夷兀績H僅是一個過客。
由于我沒有落腳的地方，芳姨暫時收留了我。沒幾天，開源縣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人事科打來電話，讓我到單位參加崗前培訓(xùn)。我們這批新員工一共有二十人，都是些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應(yīng)屆生。年輕人呆在一起，共同話題很多，培訓(xùn)期間倒也輕松愉悅。
參加完縣里組織的培訓(xùn)后，大家立馬被下放到了各個基層網(wǎng)點。我被分到了距離縣城四十多公里的城關(guān)鎮(zhèn)信合社工作。入職第一天，我就被主任安排到了前臺，向同行的一個姐姐學(xué)習(xí)柜面業(yè)務(wù)。由于之前在證券公司實習(xí)過，對銀行系統(tǒng)的金融業(yè)務(wù)還算熟悉，上手還算比較快，兩三天就可以獨立辦理各種業(yè)務(wù)。
參加工作意味著個體正式融入社會，就必須遵守相應(yīng)的職業(yè)守則，不能再像讀書時那么無拘無束的自由行事。我所從事的工作，內(nèi)控要求十分嚴(yán)格，每一項業(yè)務(wù)流程、每一個審核環(huán)節(jié)、每一次事后監(jiān)督都有明確的規(guī)程，稍微出現(xiàn)點違規(guī)，都會受到相應(yīng)處罰。這樣的工作既枯燥又機械，盡是些不怎么費腦子的重復(fù)性操作，考驗的是人的耐性，沒有太多技術(shù)含量。
綜合來看，這并不是一份理想的職業(yè)。每當(dāng)我感到沮喪時，我就反問自己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相比那些沒有找到工作的大學(xué)生來說，我已經(jīng)算是幸福的了。所以，不管工作有多么枯燥，我都要求自己一絲不茍、全力以赴。這既是責(zé)任心，也是母親從小教會我的做人做事原則。
參加工作后，我仍保持了學(xué)生時期的簡樸。長期的拮據(jù)生活讓我養(yǎng)成了精打細算的生活習(xí)慣，況且我還面臨還助學(xué)貸款的壓力，更加不敢肆意揮霍。在領(lǐng)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后，我將大部分錢存了起來，余下的給家里人買了禮物。趁著休息，我提著大包小包，回了趟朱家灣。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打聽我的工作，作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大家對我的畢業(yè)去向自然感興趣。我告訴他們，我被分到城關(guān)鎮(zhèn)信合社工作。大家都夸我能干，有出息。我苦笑不言。對于農(nóng)村人而言，只要有份坐辦公室的職業(yè)，就算“鯉魚跳龍門”了，何況我從事的還是與錢打交道的工作，在他們眼中也算是一份美差了！
我到家時，小妹文娟正墊著板凳在灶臺做飯。我招呼文娟過來，小家伙見到我回來，高興得一蹦一跳，圍著我問長問短。我拿出新買的衣服在她身上比來比去，“嗯，大小差不多，穿著正合適！”文娟見有新衣服穿，臉上笑開了花。我見父親不在，問她：“爸呢？”
文娟眉頭不展道：“他到村口去了，應(yīng)該又打牌去了哩！”
我心里咯噔一下，早猜到母親走后，父親會更加不管這個家?？晌覄倕⒓庸ぷ?，又沒有那個條件改善小妹的現(xiàn)狀，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家里受苦。
看著瘦弱的文娟，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娟，你明年要念初中了，上戶口的事情，爸怎么說？”
文娟有些沮喪，拉著臉道：“爸一直說不著急，不著急?？墒抢蠋煻继嵝盐液脦状瘟?，初中和村里的小學(xué)不一樣，沒有戶口是絕對讀不了書。姐，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摸著她的頭，安撫她道：“別怕，爸不給你上戶口，姐給你上！等姐過幾個月，錢攢足了，就去給你上戶口?！?p> “真的嗎？”文娟望著我，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我點頭笑道：“是真的，姐什么時候騙過你！”
第一次參加工作，按照農(nóng)村的禮數(shù)，我提著禮物到親戚家走了一圈。外公、幺外公、二姨、堂舅、芳姨、王家明等，所有親戚好友一個不落。盡管這些親戚里面，有對我好的，也有對我不好的，但在母親的后事上，他們都費力費心。再則，我也漸漸明白，親戚這種關(guān)系是與生俱來的，我們無法選擇，但既然這輩子做了親戚，那就不得不去維系。以前母親在時，她就是維系親戚關(guān)系的紐帶，如今她不在了，只有我這個長女來替她做這些事了。
我唯一氣的還是父親。自從母親去世后，他對這個家庭更是不管不問。以前母親在的時候，他多少還有所忌憚。但現(xiàn)在母親撒手人寰，他是徹底被解放了。
俗話說得好，人在人情在，人死兩分開。母親一走，父親和外公一家是徹底斷了往來，壓根沒人愿意再管他。我很擔(dān)心，怕他手頭那點錢全在牌桌上給輸了。我倒不是心疼那錢，而是擔(dān)心我那可憐的小妹文娟。雖然她比我晚出生幾年，但受的苦也不少，母親走后，凡百事都得靠她自己。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為了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她夏天全身被曬得黝黑，冬天手上臉上長滿凍瘡，除了我以外，沒人關(guān)心她冷不冷、餓不餓！可她畢竟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獨自面對這一切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我只恨自己沒有能力，不能把她接過去和我一起生活。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在放假時多回家，多給予這個妹妹關(guān)心和照顧。父親非但沒有為他的失職而感到羞愧，反而是變本加厲了起來。到年關(guān)時，他竟然提出想要再娶，理由是屋里空蕩蕩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一再強調(diào)，現(xiàn)在還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感情上也需要慰藉。我開始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應(yīng)該不會采取行動，數(shù)落了幾句后沒再理他。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幾天后，他就真的四處托人打聽，看十里八村有沒有合適的寡婦。北灣的吳老二又出了個餿主意，說是有個合適的人選要介紹給我的父親。聽吳老二這樣一說，父親頓時起了興致。當(dāng)天下午，他就跟著吳老二去到女方家里。
在我們村里，吳老二是出了名的“攪屎棍”，小姨朱秋蘭和朱紹武的婚事就是他最先提出來的，這樁媒害得外公至今后悔。現(xiàn)在，他又給我的父親做媒，結(jié)果介紹的對象還是個啞女人，聽說以前被人撿回來的，去年她男人病死了，留下她一個寡婦在世上。
父親得知對方是啞巴，把吳老二一頓臭罵：“吳老二，你這個臭屁蟲，就給老子介紹這么個玩意兒？”
吳老二咳了幾下，黠笑道：“老周，別急嘛，她雖然是個啞巴，但身體沒其它毛病，關(guān)鍵人家才四十歲，比你整整小十歲?！?p> 父親懊惱道：“那也不行，她是個啞巴，話都不會說，老子和她沒法交流。”
吳老二瞪了他一眼，口無遮攔道：“你龜兒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個兒啥模樣，又不是二十幾歲的年輕小伙，鼻子插大蔥，裝什么蒜！再說，啞巴怎么了？該有的玩意兒一樣不缺，不照樣是個婆娘嘛！”
這話讓父親啞口無言。半晌，他才蹦出一句話：“算了，我再考慮考慮！”
回到家，他想了又想，越發(fā)覺得吳老二的話有幾分道理，以前我的母親就患有“羊癲瘋”，時常閑歇性的發(fā)病，這些年不也這么過來了嗎？或許這是他的命，一輩子注定和帶病的女人有緣。他又想到我太爺爺?shù)娜坷掀牛X得他再娶一個，這輩子就等于娶過兩個女人，至少比我那敗家的爺爺強，也不算辱沒先人。想到這里，他蠢蠢欲動。
母親過世后，外公再也沒搭理過這位女婿，連逢年過節(jié)都不怎么走動，平時在村里見了面，也最多是點一下頭，連稱謂都省略了。但聽說父親要再娶，外公的怒火冒得八丈高，怒氣騰騰地趕到我家，把我父親一陣亂罵。“周萬成，你龜兒現(xiàn)在長本事了，不知道馬王爺有幾只眼，春蘭才走幾天，你就管不住你那騷包，小心遭雷劈！”
父親雖然是個無賴，但心里一直怕外公，從來沒和他頂撞過。要是在平時，他會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老老實實接受外公的教訓(xùn)。可巧的是，父親剛喝了二兩酒，酒壯慫人膽，竟然和外公爭執(zhí)了起來。
“春蘭都死了大半年，我再討個婆娘又怎么了！再說，你現(xiàn)在有啥子資格教訓(xùn)我！”
外公聽他這樣說，臉都氣綠了?！澳泯攦哼€敢頂嘴，老子打死你！”說完，兩個人扭打在了一起。外公都快七十的人，當(dāng)然敵不過尚處盛年的父親。好在鄰居們把他們勸開了。為這事，我也回了趟家，勸說父親為文娟著想，等她稍大點后，再考慮個人問題。父親似乎中了魔怔，一句話也聽不進去，我氣不過，同樣和他大吵了一架。
雖然遇到很大阻力，但父親固執(zhí)己見，決意要一意孤行。他這個人就這樣，死活一根筋，別人越不準(zhǔn)他干啥，他偏要干啥。再加上吳老二天天在他耳旁吹風(fēng)，說再晚點，這啞巴女人就被別人搶走了，現(xiàn)在全村上下的五保戶可都盯著她呢！在吳老二的慫恿下，父親終究是把啞巴女人娶回了家。
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后媽會是一個啞女。我第一眼見到她，就對她印象極其不好。她是個骨架很大的女人，短發(fā)剛垂到耳邊，模樣魯魯?shù)?，一點也不斯文，我不知道父親是看上了她哪一點。更為關(guān)鍵的是，據(jù)說她神經(jīng)方面還有些不太正常，人好的時候，除了不說話倒也沒什么大毛病?？扇瞬缓玫臅r候，就咿咿呀呀個不停，偶爾還會拿東西打人。文娟很害怕，總是躲著她，連眼睛都不敢和她對視，走路都要繞開兩三米。
聽文娟說，父親剛和啞巴后媽結(jié)婚那段時間，還有些新鮮感，相處順利。沒過多久，他就有些惱她了。主要是她太懶惰了，既不愛收拾屋子，做飯也難吃，比起我那勤快的母親簡直是天差地遠！更令父親氣惱的是，啞巴后媽的作風(fēng)還有些不“檢點”，經(jīng)常在村頭拋頭露面，那些老光棍們經(jīng)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豐滿（在我看來不過是臃腫）的身體，用一些低俗的話語討她便宜。父親有幾次氣壞了，拿著藤條把她趕了回去，并限制她的人身自由，不準(zhǔn)她出家門。然而，啞巴后媽可不像母親那么軟弱，她個頭本來就高大，和父親動起手來一點也不吃虧，甚至有些占上風(fēng)，父親罵又罵不聽，打又打不過，真拿她有些沒辦法。
后來，他們的關(guān)系突然緩和了，緩和的原因竟然是啞巴后媽懷孕了。別說連村里人，就連父親本人也不敢相信，他再婚的本意是找個人作伴，可沒想到他的身體這么爭氣，撒下的種子竟然還能發(fā)芽。他一直想要個兒子，只可惜母親沒能讓他如愿。自從把三妹送人后，母親再沒懷上過，讓他徹底斷了生兒子的念想。如今，在他都快五十歲了，希望又重新燃起，怎能不令他激動！
自從啞巴后媽懷孕后，父親變了個人，對她處處遷就、事事忍讓?？上Я宋业哪赣H，生三個孩子都沒有享受到父親的這般關(guān)照。這一次，替啞巴后媽接生的仍是王祖鳳。比起二十多年前，她蒼老了許多，頭發(fā)不再黑亮，夾雜著許多銀絲，臉上的皮膚不再光滑，眼角布滿皺紋，只是她的雙手還如二十多歲那樣靈活，就像個技藝精湛的老藝術(shù)家。這些年，她那雙手不知道接生了多少個孩子，我，文娟，三妹，全是她的“杰作”。在她的接生下，啞巴后媽平安誕下一名男嬰。那洪亮有力的哭聲直沖我們家房梁，差點把屋頂?shù)耐咂o掀了下來。父親激動得眼含熱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老天爺吶，你總算是開眼了！”
我這位同父異母的小弟叫“寶根”，名字是父親親自取的。寶根的出生徹底改變的父親的生活軌跡，他再也不出去打牌了，天天就抱著寶根在村頭轉(zhuǎn)，逢人便說：“這是我家寶根，你看這小子長得多俊哩！”
父親是得償所愿了，可苦了我的小妹文娟。以前父親整天在外面晃，她只需要照顧自己即可，如今她卻要服侍這一大家子人。更讓我憤憤不平的是，父親竟然悄悄的到鄉(xiāng)里給寶根上了戶口。當(dāng)幺外公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氣得臉色煞白，連忙回家質(zhì)問父親：“為什么不先給文娟上戶口？”
父親或許是心虛，背過身說道：“男娃怎么能沒戶口，到時候媳婦都娶不到哩?！?p> 我語氣強硬道：“文娟馬上就要上初中了，要是沒有戶口，書都念不到，你怎么也該考慮下你的女兒。”
父親搖頭道：“我管不了這么多！女娃讀那么多書干什么，我們家里有你這個大學(xué)生了就夠了，現(xiàn)在有了寶根，壓力大著哩，文娟早點出去打工也能減少家里負擔(dān)?！?p> 我氣冷笑道：“哼，寶根還真是你的心肝寶貝！既然這樣，那以后你就指望你的寶貝兒子給你養(yǎng)老吧！”
父親也惱了，氣勢洶洶道：“你還真說對了，老子有寶根養(yǎng)老，從來沒指望過你們兩個女娃！這個家我做主，你還是管好自己！”
聽他這樣說，我氣得快瘋了。我真想立馬拉著文娟一走了之，離開這個令人寒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