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朱家灣,南灣和北灣的斗爭一直沒有停止過。就拿幺外公來說,他雖然表面上對南北灣一視同仁,但私下里還是要偏向北灣。他任村支書這些年,為北灣爭取了不少項目,如今的北灣不僅大路都鋪了水泥,連小路都鋪上了石板,不僅如此,他還把新農(nóng)村全部擺在北灣,讓北灣面貌煥然一新。
朱正苗的去世讓南灣人猛然意識到,他們應該立馬推出一個可以為南灣說話的人,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家明。在村“兩委”換屆前夕,一些南灣的老黨員找到王家明,希望他參加村支部書記競選。
處于權(quán)力邊緣的王家明,一個兩不沾邊的外姓人,壓根沒想到會被人推到朱家灣的權(quán)力中心。盡管他明確表示不會參選,可南灣人始終不死心,不斷有老人找到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各種方式鼓動他參選。事實上,有些人也并沒有安什么好心,只是迫于現(xiàn)實的無奈,只怪南灣的紈绔子弟們不爭氣,眼下除了王家明能對我的幺外公構(gòu)成威脅外,還能有誰?
接二連三的“說客”令王家明感到為難,如今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搞創(chuàng)業(yè),哪有心思競選?他本來就忙,照顧一家老小的重擔全落在了胡慧英身上。盡管每天的生活既枯燥又勞累,但她毫無怨言,因為她深愛著王家明,愿意全心全意為這個男人付出。
都說娶妻娶賢,能夠娶到慧英嫂子這么好的女人,王家明應該感到很幸運,可他同樣也感到痛苦。一個對你好的女人,若不是真愛,那所有的好便是一種負擔。王家明知道,他牽掛的是另外一個女人,這對慧英太不公平,可感情的事情又豈是一個公平就能說得清楚的?就目前來說,他唯一考慮的是盡快讓日子紅火起來,至少這樣可以讓慧英不再受苦受累,他心里或許就能好受一些!
在他的精心培育下,果園血橙樹的掛果情況非常理想,漫山遍野都是紅彤彤的果實。在鄭云的幫助下,他賣出了第一批血橙,算上毛利,足足賺了二十萬。王家明興奮極了,迫不及待的到銀行把所有的錢都取了出來,足足裝了半麻袋??粗豁稠斥n票,他激動得哭了出來,喜悅、心酸、委屈,頃刻間都化成了淚水。
見丈夫一路上哼著小曲回到家,胡慧英好奇道:“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
王家明把麻袋的錢全部倒在地上?!翱纯催@是什么?”
胡慧英看到地上的一堆錢,驚訝得合不攏嘴?!澳銚屻y行了嗎?這么多錢!”
王家明笑道:“我哪敢搶銀行啊,都是果園掙的錢!”
聽他這樣說,胡慧英這才用顫抖的手撿起地上的錢,一疊一疊的數(shù)了起來。
王家明道:“不用數(shù)了,一共二十萬?!?p> 胡慧英擦了擦幸福的眼淚?!安?,我偏要數(shù),這錢來得太不容易了,數(shù)了才踏實!”
王家明把凳子端了過來,笑道:“那我陪著你數(shù)!”
胡慧英撩了撩耳畔的頭發(fā):“家明,我有件事想給你說,我好幾個月都沒來那個了,會不會是懷上了?”
王家明興奮道:“真的嗎?那太好了!真是雙喜臨門!”
胡慧英打了個噓的手勢:“別高興得太早,興許也不是,到時候檢查了再說?!?p> 王家明拉著慧英的手?!白?,我?guī)闳コ责^子,慶祝一下!”
胡慧英道:“等下,我去喊媽一起!”
王家明道:“媽今天帶著大寶去北灣吃喜酒了,改天再帶他們一起。今天就咱們倆!”
胡慧英本不愿意去,可王家明非得要拉著她出去吃頓好的。兩人來到鄉(xiāng)里規(guī)格最高的滿月酒樓,慧英看了看菜譜,深鎖眉頭道:“要不咱們回去吧,這里的菜好貴!”
王家明拿起菜單:“那怎么行,既來之,則安之,你就敞開肚皮吃,現(xiàn)在不缺錢。服務員,我要點金勾蝦,紅燒牛肉,姜爆仔鴨,飄香扇貝,哦,再來一個清燉甲魚湯?!?p> 胡慧英趕緊搶過菜單道:“你瘋了!我們兩個人,點那么貴的菜干嘛,這不是糟蹋錢嘛!服務員,別聽他的,剛才那些都不要,我們就要兩碗牛肉面?!?p> 女服務員白了兩人一眼,哼了一聲,便走開了。
王家明有些不開心:“哎呀,我是安心帶你出來吃一頓好的,你怎么不領(lǐng)情!”
胡慧英道:“有錢也不能亂花呀!那不得還銀行貸款,再說還有曉芳那十萬塊錢,得馬上還給人家!能吃碗牛肉面就滿足了!”
王家明一下就慌了起來:“你怎么知道曉芳借錢的事?”
胡慧英并未生氣?!扒颇隳巧禈觾?,上回你出去接電話,回來支支吾吾的樣子,我就知道肯定是曉芳,不然誰肯借你這么多錢,這是大人情,咱們得記??!”
王家明以為慧英會使氣,沒想到她這么通情達理。自從借了曉芳的錢,他心里一直有個疙瘩,覺得瞞著妻子,有些對不起她。沒想到,原來慧英早就知道,并給予了足夠的信任和理解,要是換了其他女人,恐怕早已炸開鍋!愛情到底是什么?是荷爾蒙激素作用下沖動,還是相濡以沫的理解與寬容?這么多年了,他應該明白了,生活需要浪漫的情懷,更需要務實的態(tài)度!
就在剛剛這一刻,他的心軟了、化了,他淚流滿面,他無比自責,他甚至一把摟住自己的女人。他下定了決心,要和曾經(jīng)的那段感情徹底說再見,只有眼前這個女人,這個家才是他的,他的!
吃完牛肉面,王家明問多少錢?服務員沒好氣兒地說,兩碗五十!王家明也嚇了一跳,還真不便宜!他從上衣口袋中摸出五十元,重重地拍在柜臺上,把開票的女人嚇一跳。等兩人走遠了,她才嘟囔地說:這人有病吧!不就五十元,就算是一百元錢也用不著這么使勁吧!
王家明賺大錢的消息在朱家灣不脛而走。大家不敢相信,如今窮小子即將變成朱家灣的首富!這一次,要推選他當村支書的人更多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上門給他做思想工作。這件事很快被幺外公知道,他感到十分恐慌。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若是以“逼宮”的方式讓他把位置讓給王家明,他覺得這是一種羞辱。為了挽回顏面,他決定讓王家明知難而退。
“家明,聽張麗萍說你家慧英懷孕了?還是雙胞胎?”
“叔,你也知道啦?”
幺外公嘆了口氣:“哎,這是好事,恭喜你,不過有個事情叔要是給你說下?!?p> 王家明疑惑道:“啥事,你說?”
幺外公道:“你也知道,按照計劃生育政策,一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子,你已經(jīng)有大寶了,就不能再生了,你可是生產(chǎn)隊長,不能帶頭違反政策,所以現(xiàn)在你要考慮清楚,要么辭去隊長,要么把孩子打掉?!?p> 王家明態(tài)度鮮明道:“叔,孩子我是不會打的!大不了這隊長我不當了!”
幺外公大概覺得這輩子虧欠最多的就是王家明,不僅當年拆散了他和曉芳,這次拿著這種事要挾王家明,多少有些“卑鄙”,但他也無可奈何,如果不這樣,大家就會讓他下不了臺,到時候他怎么見人!
想到這里,他把心一橫,說:“家明,叔這不是針對你,國家政策都一樣,我是對事不對人,作為村干部,大家都盯著咱呢,要是咱不帶頭遵守國家政策,那群眾還會聽咱的嗎?”
王家明道:“叔,啥也不說了,我理解你!別說生產(chǎn)隊長,就算是給我當鄉(xiāng)長、縣長,我也不會打掉孩子!”
幺外公聽他這樣說,放心了不少。他拍了拍王家明的肩膀,說道:“以后有什么叔能搭把手的,叔一定盡全力幫你!”
王家明了解幺外公想的是什么了,可任憑他怎么過分,也是曉芳的父親,他自然不會懷恨在心。當然,他壓根也不想當什么村干部,正好就著臺階下,也算是還曉芳一個人情。
自從慧英懷了雙胞胎后,身子越來越沉,干不了重活,胡慧英性格倔強,非得逞強?;塾⑴R產(chǎn)前一天,王家明正在果園忙,隔壁朱大嬸氣喘吁吁的喊他回去,說慧英肚子疼,像是馬上要生了。王家明立馬跑回家。馮大蓉告訴家明,慧英下半身已經(jīng)見了紅,得趕緊送往醫(yī)院!隔壁的二狗連忙把三輪車開了出來,拉著他們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婦產(chǎn)科的馬醫(yī)生對胡慧英做了初步檢查,問道:“肚子里面懷的是雙胞胎?”
王家明慌道:“是倆,不知道孩子啥時候能生下來?”
馬醫(yī)生埋怨道:“你們怎么不早點送到醫(yī)院!她現(xiàn)在的狀況是前置胎盤,在生產(chǎn)過程很容易大出血,我們衛(wèi)生院的設備太落后,建議你們趕緊轉(zhuǎn)縣人民醫(yī)院!”
王家明被醫(yī)生的話嚇到了,胡慧英頭胎還是找王祖鳳到家里接生的,沒想到這次情況會這么嚴重。
救護車鳴著的響笛來了,那笛聲像一條蛇,鉆入王家明體內(nèi)。在轉(zhuǎn)往縣人民醫(yī)院的救護車上,胡慧英滿頭大汗,面如白紙,王家明眼皮一直在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胡慧英干裂的嘴唇緩緩張開道:“家明,我想生對女兒,到時候咱們男孩女孩都有了,你說好不好?”
王家明緊緊握著她的手:“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我都一樣稀罕!”
胡慧英把家明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緊張道:“家明,我現(xiàn)在好害怕,我感覺自己一點力氣都使不出,到時候如果生不下來,咋辦?”
王家明安慰道:“你那么堅強,一定能生下來,到時候萬一真生不下來,咱就剖腹!”
胡慧英吃力道:“其實剛才馬醫(yī)生的話我聽到了,如果等下大出血,我會不會死?”
聽胡慧英這樣說,王家明眼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皠e說傻話,你不會有事的,你那么善良,老天爺會保佑你的!”
為了讓胡慧英不害怕,王家明一路上不停的安慰著她,告訴她等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他就帶著她到全國各地旅游。胡慧英聽得很認真,眼淚撲撲往下掉。進手術(shù)臺前,胡慧英突然說:“如果我真死了,你就去找曉芳,你們是真心相愛的,老天爺不應該這么殘忍,把你們分開!”
王家明眼淚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別胡說,我這輩子誰都不要,只要你!”
胡慧英握著王家明的手,蒼白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
“家明,你記住,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把孩子們拉扯大!”
王家明拼命地點著頭。胡慧英被醫(yī)生推了進去,王家明不顧一切地往里面沖,兩個護士把他推了出去。王家明嘶聲力竭道:“你讓我進去,你他媽的讓我進去!”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從走廊里跑了過來,一個中年男醫(yī)生把他拉到長椅上坐下。在手術(shù)室外等待的每分每秒,都過得煎熬,他向老天祈禱,希望保佑慧英平安,哪怕失去一切!
嘎吱一聲,手術(shù)室的門被推開,護士將兩個孩子推了出來,王家明跑過去,緊張道:“孩子怎么樣?”
護士道:“恭喜你,兩個千金,一個四斤二兩,一個四斤六兩”。
王家明看著襁褓中的兩個孩子,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盎塾⒃趺礃恿??”
護士道:“大出血,正在里面搶救!你們再來一個家屬,把孩子送到樓下打針。”
王家明急得上串下跳。“就我一個,沒人了,可我得在這里守著!慧英需要我!”
護士道:“兩個孩子很虛弱,也得有人守著!”
正當家明左右為難時,我和芳姨趕到了醫(yī)院。芳姨本來并不知道慧英今天生,她的同事馬醫(yī)生下班前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才知道胡慧英難產(chǎn)。恰好遇上我休假,正和她一起,接到電話后,我們趕緊到醫(yī)院去幫忙。
進入醫(yī)院樓道,一股子消毒水的混合味迎面而來,我看到了一個幾近崩潰的王家明,他滿目焦急,慌亂無措。
芳姨關(guān)切道:“家明哥,慧英嫂子生了沒有?”
王家明如同見到了救星。“剛生了,但是現(xiàn)在大出血,正在里面搶救,我快急死了,麻煩你們幫我照看兩個孩子!”
簡單安慰了他幾句后,我和芳姨一人抱著一個孩子,在護士的指引下,到另一層樓去打疫苗,然后將她們送進了保溫箱。兩個小家伙在離開媽媽的肚子后,對外面的世界還不適應,小眼睛緊閉著,小嘴一張一合,看著惹人憐愛。
王家明仍焦急的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著。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開了,一個醫(yī)生取下口罩說道:“對不起,我們盡力了,請節(jié)哀!”
王家明聽到這句話,耳朵里寂靜無聲,然后似有兩只小蜜蜂在里面嗡嗡,頭腦一片空白,身體差點栽下去。當蒙著白布的尸體推出來時,他不顧一切的撲了過去?!盎塾。阍趺茨苷f走就走啊,你跟著我一輩子還沒享過福,怎么就這么走了,你讓我和孩子們怎么辦啊!”
我和芳姨在樓下就聽見了王家明的嚎啕聲,猜想是慧英出了事??粗叵淅锸裁炊疾恢赖膬蓚€孩子,我們感到錐心的疼,眼淚再也繃不住,齊刷刷的往下掉。
這一夜,對于王家明注定是漫長而痛苦的!他幾乎把眼淚全部流干,直到眼睛變成干澀的沙漠,他凄厲地叫喊著慧英的名字,聲音拖得長長的,這聲音使世界上的一切呼喊都黯然失色。他的腦海里全是慧英的影子。此刻,他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等夢醒過來,慧英還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家明,別放棄,咱們一起努力,一定能過上好日子!
芳姨看到王家明傷心的樣子,才發(fā)現(xiàn)他原來對慧英的感情那么深。她知道不管說什么都無法減輕他的痛苦,所以也跟著難受。
后半夜,孩子肚子餓了起來,四處尋找媽媽的奶水,哭得越來越兇。我和芳姨沒有帶孩子的經(jīng)驗,不管怎么哄也沒用,幸好醫(yī)院的護士們看孩子可憐,兌了點奶粉給孩子喝,然后我們才慢慢哄著她們?nèi)胨?p> 沒多久,馮大蓉和慧英的娘家人趕到了醫(yī)院。對于胡慧英的意外,大家都難以置信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她的父母更是抱頭痛哭,差點背過氣。
胡慧英是在醫(yī)院去世的,直接被送去了殯儀館火葬。她的骨灰盒擺在堂屋正中的一張方桌上,桌上放著一只盛滿了米飯的白碗,碗里插著三炷香。香煙繚繞,王家明穿著一身素白,面無表情,雙目呆滯,坐在桌旁。四歲的兒子大寶穿著孝服跪在地上,手里握著一柱香甩來甩去,并不時仰面問王家明:“爸爸,盒里是什么東西?”
聽到孩子的話,王家明再度哽咽,淚水一下流進亂蓬蓬的胡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