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白莞卻是拉著白琚琛到租車行借汽車,倆人都沒有駕照,于是只能又包租下一位司機。
車子駛過前門的時候,白莞下車沿著好幾個小鋪面買零食帶著路上吃。她抱一堆紙袋子回來的時候,卻看見汽車前又停了一輛汽車,白琚琛倚在車邊正和一位公子在說話。這位公子打扮極為西派,一身粗呢西裝,洋禮帽,手上還正兒八經(jīng)拿個銀頭洋杖。
白琚琛今日卻是穿著漳絨馬褂,絲棉短襖,他還有一頂貂帽,只是此刻放在車里并沒有戴出來。
白琚琛回北府后就脫下了西服,穿上了白府分下的馬褂短襖。每至舊歷新年,白府都會循慣例請裁縫為全府上下做上一身新衣。白琚琛與白莞歸家前,他們新衣就已置備好了,但是白莞不喜歡穿白府分給她的大襟裙子,又寬又大,根本不知道按誰的尺寸裁剪的,于是除夕守歲一過,她就重新穿起自己的洋裝。白府上下像是已經(jīng)都清楚白莞的任性,見她能應個卯,見白老太太沒說話,便誰也不多說什么??砂阻㈣s是遵照著府里的規(guī)矩,始終穿著馬褂短襖,外出也無例外。
白琚琛瞧見白莞滿懷的吃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向傅懷義介紹到:“舍妹白莞?!庇纸榻B了傅懷義給白莞。白莞隨著白琚琛的稱了他一聲:“傅兄?!?p> 傅懷義倒是問:“白小姐可是去爬長城?”
白莞點點頭,問:“傅兄要一起去嗎?”
傅懷義直言不了不了,又與白琚琛客套了一番才告辭離開。
白琚琛到了車上倒是和白莞解釋一番。原來白傅兩家緣著父輩同朝為官的關系尚算相識,只是這十年來的一起一落,如今境況卻大為不同,傅家還繁花似錦,白家卻徒剩空架。
說到同朝為官的父輩,傅懷義的父親恰為當下世人所戲稱的“三朝元老”,在宣統(tǒng)年間是為一縣知事,到了北洋政府高升成了郵政局局長,在洪憲年間竟然還封了爵位。這“三朝元老”能屹立多朝,步步高升就是因為緊跟著恩公袁大總統(tǒng)亦步亦趨,于是乎這亨通的官運也緊隨袁大總統(tǒng)的離世一同壽終正寢。傅老爺子的仕途結(jié)束了,不學無術的傅懷義卻躊躇滿志,他沿著傅老爺子當年走過青云路,拿著傅家這些年苦心貪墨來的銀錢到處專營取巧,結(jié)交權貴。
北京城的汽車極少,有汽車的不是外國使節(jié),便是權貴人家。傅懷義見了汽車就心癢難耐,只盼個個能與之稱兄道弟,今日他眼尖望見白琚琛坐在車內(nèi)等白莞,果然便殷勤地下車打招呼。白琚琛也沒有特意說自己是租借的汽車,卻是和這傅家公子客套了幾句。
白莞聽著八卦吃起了糖人,還遞了一串冰糖葫蘆給白琚琛。白琚琛不愛吃零嘴,但他接過也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繼續(xù)與她說,傳聞這傅老爺子在宣統(tǒng)帝還未退位的時候,就剪了發(fā)辮,武昌起義的時候興沖沖拿了根竹竿挑了兩片衙門的瓦片說是自己也算參與了起義,擁護共和??墒堑搅嗽罂偨y(tǒng)離世后的丁巳復辟,致仕半載的他又彈冠相慶,襄贊復辟大業(yè),不僅腦后綁了個假辮子,還急忙從藥店買來生發(fā)水,一日抹上三四次,時時攬鏡自照。只是他這個假辮子在去張勛處討官的時候,被辮子軍一拽給拽了下來。于是他在眾人哈哈大樂中,又氣哼哼地回府去。
白莞吃完糖人又開始吃烤餅,白琚琛吃完糖葫蘆也就不再吃了,兩人轉(zhuǎn)而閑話起當下的政治時事,說到了失敗的巴黎和會,白琚琛感嘆起了弱國無外交。他當初不敢留下白莞返回BJ,其實是擔心她忽然一腔熱血跑去參加五四學生運動。白莞若是被殘暴的軍警給打了或是抓了,遇事即慫的白大老爺肯定是沒法去救她的。
白莞聽后一下子一臉遺憾,她忽然記起去年竟然是1919年,啊?。∷耦^備考竟然錯過去圍觀大名鼎鼎五四運動,她就在BJ竟然沒有湊熱鬧去現(xiàn)場觀看火燒趙家樓!
白琚琛眼見她的表情起落,知道自己的擔心果然是對的,他扶額有點頭大,只覺這個堂妹的性子真是不費管束。于是他轉(zhuǎn)而叨叨起愛國的多元定義。他說:“小莞,并非每個人在國恥當前都必須成為革命義士或熱血青年才叫愛國,學生讀書,醫(yī)者救人,商人做實業(yè)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家衛(wèi)國……”
白莞翻了個白眼,有點郁悶,她好心看他挨訓約他出門散心玩樂,他倒是學起白志庸啰嗦的樣子對她嘮叨起來。白琚琛其實完全誤解了白莞。她并不是這個時代的熱血青年,焦慮心急,眼見國家積弱與貧困卻不知道路在何方。她是這個時代的雞婆看客,她知道歷史的走向,她對國家很放心。她知道自己只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不要給國家扯后腿添麻煩就行。她知道中國會又一批又一批殫精竭慮的志士和一個又一個高瞻遠矚的領袖帶領著國家與人民走向強盛與富裕。她知道二戰(zhàn)的結(jié)局,日本失落的三十年,歐債危機,美國次貸危機……,眼下列強侵門踏戶地欺壓中國是她早已讀過的史實,時間的軸距拉得夠長,她心里所感便成了:我看你們這些秋后螞蚱能蹦跶到幾時。
白琚琛見白莞聽得煩了,于是轉(zhuǎn)了輕松的話題,說起了巴黎和會的花邊新聞,他說起了陸外長的異國之戀,說這陸外長在俄國使館任職期間與外長夫人一見鐘情,一曲共舞后情定終身的愛情故事。于是白莞也說了一個顧大使的“一鎊姻緣”,說是這位顧大使遇見南洋巨富的千金,理性告訴他這是個極為合適的佳偶,感情上卻沒有與之結(jié)合的心動,于是他拿了一英鎊找了一位吉普賽人算姻緣,算命的結(jié)果是佳偶天成,大吉大利。于是顧大使就動心了。
白莞和白琚琛熟絡之后很聊得來,兩人都在書籍的閱讀上涉獵很廣,在車內(nèi)就沒停下過閑話,說得口渴了便叫司機停在路邊,下車到農(nóng)戶家打井水喝。喝完水走了幾步看見村頭的小面攤,又喚了司機下來一同在鄉(xiāng)村小店吃羊湯面。最后,臨近下午一點才到達了明長城的腳下。
長城上風很大,石階也結(jié)了冰,走一步能滑兩步,白莞爬了一段就爬不動了,遇到了下坡馬道就直接坐地滑了下去,白琚琛緊隨其后,倆人在平坦處又撞在了一起。最后,兩人玩得渾身臟兮兮的,躲在烽火臺里避風,在垛口賞雪景。
大雪后的長城很壯麗,長城內(nèi)外皆是一片白雪茫茫,巍峨的長城沿山而建,于雪景中如一條灰龍蜿蜒曲折,氣勢恢宏。但白莞已經(jīng)沒有力氣取景了,她把相機掛到白琚琛的脖子上,又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壓扁的烤地瓜倆人分食。
白琚琛離了白府,骨子里的風流勁開始沁了出來。他吃著地瓜,想到她最初念了半截的詩,便說:“六妹妹,背詩來聽聽?!彼S她好處:“你背十句寫長城的詩,三哥晚上請你吃大餐?!?p> 白莞睨了他一眼,歪頭想了一會說:“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p> 白琚琛點點頭,接了下句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p> 白莞想了很久又說:“大漠孤煙直,長城落日圓。”
白琚琛噗哧樂了:“這得算你寫的嗎?”
“我不會了。”白莞直接投降,她說:“我不要你請我吃飯,我們今晚回家吃晚飯。”
白琚琛笑了,路途這般遙遠,他不大相信能那樣早回府,可倆人卻真在晚飯前趕回了白府。白老太太見之意外了一下,周嬤嬤附耳解釋說:“門子看見三少爺和六小姐從一輛汽車上下來。”
原來倆人竟是租借汽車出游。如此奢費的玩法,很快白府上下都傳遍了。白老太太想了想沒有說什么,未曾坐過汽車的公子小姐開始忿忿不平了,府里的銀錢這樣緊張,就算是自己的私帳又如何能這樣開銷,尤其是耗費在玩樂上。
王姨娘尤為氣得肝疼,她覺得白琚琛與白莞悔過隔日就出門悠游,根本就是不把規(guī)矩放在眼里,根本就是在向祖宗家法挑釁示威。她在入寢時對著白志庸猛吹耳旁風,揪著白志庸直問他到底怎么看待“三少爺這樣的認錯態(tài)度”。
白志庸一面對妻妾矛盾下意識就開始和稀泥,于是他怎么回答王姨娘都不滿意,后來他也實在是頭大得不行,大半夜起身批了大襖從后罩房躲回自己的東廂房去睡。王姨娘一下子委屈得痛哭了起來,她從前就覺得尹氏持著正室的身份欺負她,尹氏逝去,白府管家理事的權利也早落在她的手里,可她覺得正室仍在處處欺負著他們側(cè)室,而她仰仗終身的男人,從來沒給過她一個公道。
白志庸其實對白琚琛也很看不過眼,他知道由著尹氏與王姨娘的關系緊張,白琚琛對幾個庶弟妹感情不深。但這個不孝子只帶堂妹出游算個什么事,他半百年歲都還沒坐過汽車呢。他心氣難順,余下兩日里對白琚琛的庭訓里又多了一條勤儉節(jié)約的訓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