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斗米仇
四嬸嬸在白公館住了月余之后,白琚琛收到了白府的一封來信,白志庸在信中特意囑咐兒子:四嬸嬸從前對他十分疼愛,如今他們孤兒寡母生活不易,親戚間要能幫則幫。
四嬸嬸住進公館后給白家妯娌寫過幾封家書,把所見所聞都落于紙筆寄回BJ白家去。家書依據內容大致可以歸納為兩類,一類主要是批判白公館的奢侈做派,說這兩兄妹都不是理家之人,把仆役的管束交給一個不靠譜的洋人,加之無人規(guī)勸,整日里就盡擺些洋派頭,灑銀錢享樂。
另一類則寫說白公館里往來富貴,她一直能接受自由戀愛的新觀念,若是白夕在此遇見一位如意郎君,也是了卻她心頭一件大事。又提到白琚祿生活不易,只能和媳婦擠住在工廠的單間宿舍里,這般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才能抱上孫子,她想著支助兒子一把,實在力不能及。
四嬸嬸的每封家書在白家?guī)讉€大老爺們的手中繞了一圈,眾人團坐挑出具有代表性的一封家書,把白志庸也招來交流了讀后感。當晚,白志庸就根據會議精神給白琚琛寫了一封去信,囑咐他四嬸嬸面薄,要主動多留人家住些日子,要幫白夕留意一下合適的人家。
白夕的婚談沒有任何進展,白公館里一直沒有出現對她一見鐘情的富家公子,白琚祿為妹妹介紹的人家都被四嬸嬸嫌棄條件不好。白琚琛對著他的狐朋狗友說起堂妹的婚媒,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白莞,一半人敬謝不敏,直呼“降不住,不敢娶”,一半人爭先恐后,直呼“拜見大舅子”,所有人都對他玩世不恭的打趣,楊盛廷干脆一拍桌子,大喊:“都別搶,我妹妹選婿那得比武招親,兩兩一組相互開槍比準頭,誰沒被打死算誰贏!”最后白琚琛說到堂妹是白夕,眾人大失所望,一哄而散。
四嬸嬸也知道婚談講究地是門當戶對或是雙方各有所得。白夕才貌平常又沒多少嫁妝,想嫁入富貴人家,只能指望對方眼瞎,所以她最寄望的是找到一位能自己掙下一番產業(yè)的有為青年,但這般姻緣更加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她想著白琚琛也不在乎多雙筷子,就暗暗打定主意要長住一些日子。她似是白吃白喝于心有愧,便想著幫侄兒在白公館的開支上頭省點錢回來。
四嬸嬸不止一次向白琚琛提及仆役私下的懶散拖沓。她覺得白公館給仆役定的月錢太高,管束太松,各項用度也都虛高……,她言語間暗示白琚琛,她持家有道,可以將把白公館管理起來,而且她一人頂三人,頂白莞,頂費太太,還頂費管家。
四嬸嬸講起公館的管理疏失的時候,沒有避開費管家的面。在她的觀念看來這洋管家也就是一個下人。在舊朝時士族也講究待下人以寬厚,但這也是建立在家境富庶的情況下的。四嬸嬸早年守寡,倚靠著丈夫不算豐厚的遺產艱難地拉扯大一對兒女,銀錢短缺之后待仆役便難免嚴苛,更不會論及平等和尊重。
費管家當初愿意入職白公館,是因為他在白家兄妹身上看見了相待的尊重。白莞的三觀成型于百年之后的現代中國,她的觀念里面她和仆役的關系就是勞資雙方的關系。她把費管家視為家政服務的專家,她甚至還請費管家教導過她和白琚琛的西洋餐桌禮儀,她尊重費管家的意見,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
白琚琛的心態(tài)微妙些,他很清楚費管家的作用不僅僅是管家而已,有時還是他與法租界上流社會交往的橋梁。費管家的身份能令他快速地在洋人的貴族階級里被視為同類人。這些四嬸嬸都看不見,但白琚琛心里很清楚。他只是犯不著對四嬸嬸解釋這些,更不可能讓四嬸嬸來替他掌管白公館。但四嬸嬸到底是長輩,他不能忤逆,便又是對她打起了哈哈。
白琚琛一派虛心受教的虛偽模樣,在四嬸嬸看來就是代表了認同。她開始自作主張檢查公館的保潔情況,直接呵斥仆役的偷閑拖沓,甚至想去安排家庭女傭的工作任務,費管家面色不豫地請她離開了仆役工作區(qū),并將此報告給了白莞。
白莞聽后覺得很納悶,她不明白四嬸嬸一個客人為什么去和管家搶活干,正當她想著和白琚琛商量一番要怎么和四嬸嬸溝通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尷尬之事,四嬸嬸在閣樓的仆役房捉奸了一對偷情的野鴛鴦,還是司機老王和廚役香娘。
香娘和老王的情事很早就被費太太察覺了,費太太和香娘私下里談過,仆役房的隔音不好,這種事的影響也不好,他們若是想在一起,倆人還是最好搬出去住。
香娘當時卻否認了自己和老王的情事。她一個月只有10塊銀元的月錢,要交給鄉(xiāng)下的丈夫8塊銀元,她沒有余錢到外頭租房住。老王可以負擔租房的花銷,可是倆人都舍不得,于是就偷偷在中午仆役區(qū)無人的時候約會。
四嬸嬸立刻把奸情捅到了白琚琛面前。白莞前來了解一番事情經過,四嬸嬸一把將她推出了客廳,她說:“這不是姑娘家能聽的事情?!?p> 白琚琛簡單干脆地開除了司機老王和廚役香娘,又令費管家加強仆役生活區(qū)的管理,并重新招聘新仆。這樣的處理無人會提出異議,除了白莞。
白莞把白琚琛拉到藏書室里,她和白琚琛說,香娘的丈夫是一個酒鬼人渣,為了盤剝老婆的工錢不肯離婚,以至于香娘沒法名正言順的和老王這個鰥夫在一起。如今白公館要是讓他倆立刻離職,兩人沒有太多積蓄,生活會很窘迫。她建議給香娘和老王一個月的寬限期,等他們找到新的活計再從白公館離開。
四嬸嬸推開門就呵斥白莞的荒唐。白公館如今是住了兩位待嫁的閨閣,汽車還主要是白夕在用,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要是傳了出去,只會被人恥笑門風不正,影響姑娘家的名聲。
白莞根本就反對辭退香娘和老王,她只是尊重白琚琛的決定不再多言,四嬸嬸聽墻根還敢進來說三道四,她一下子火冒三丈直接開罵。
“恥笑什么門風不正,白公館苛待下人才讓人恥笑品德有虧。”
“何談苛待?香娘不守婦道做出這般淫穢之事,放在鄉(xiāng)下輕則趕出族門,重則沉河。但凡有點規(guī)矩的門戶都容不下這種不貞潔的蕩婦。”
“香娘要守什么婦道?是她丈夫貪財不愿意離婚,他要是不想戴綠帽他可以離婚呀?!?p> “荒唐!男人有錯是女人不守婦道的理由嗎?視禮法宗族和公序良俗為無物嗎?離婚是蠻夷所為,我們幾千年的傳統(tǒng)就是三從四德,從一而終?!?p> “什么幾千年的傳統(tǒng),中國有禮教森嚴的明清,也有橫槍躍馬的漢唐。你知道文君夜奔嗎?你讀過唐代的《放妻書》嗎?一個國家開明昌盛、稱雄于世的時候它的精神一定是自由而開放的,那才是寬懷包容的中國該傳承的傳統(tǒng)?!?p> “傳統(tǒng)不由得你說什么樣是什么樣!拿過去的齷蹉之事當榜樣簡直是非不分,恪守貞節(jié)素來為歷朝表彰的美德,否則哪有道道御賜的貞節(jié)牌坊?!?p> “貞節(jié)牌坊是什么鬼榜樣,那是男權對女性的迫害,一個家門不想著男兒建功立業(yè)去掙榮耀,靠埋葬女兒家的人生換表彰,這是什么光榮?這是恥辱?!?p> “你可是讀大學的姑娘家,怎么能說出這么荒淫無道的話來,你自己不要臉面,別連累白家姑娘的名聲?!?p> “你知道自己沒文化就應該閉嘴多去讀讀書,不是抱著封建殘渣當寶貝,整天想著要求別人按照你的方式來生活?!?p> “放肆!”
“變態(tài)!”
白琚琛根本插不進倆人針鋒相對地爭吵中,他眼見兩人快拉扯起來,急忙喚人進來拉架,把她們分別送回各自的房間消氣冷靜。四嬸嬸很憤怒,她沒見過這樣不知廉恥還敢辱罵長輩的小姐;白莞也很憤怒,她質問白琚琛這個討人厭的白四嬸到底什么時候走。
白琚琛一直在白莞的房間里逗她開心,但他轉身又命人將香娘和老王即刻遣散了。四嬸嬸對事情的處理結果很滿意,她覺得侄兒到底知書識理,只有這個白莞有娘生沒娘養(yǎng),恬不知恥。
老王離職后,喬小丙就兼任起了汽車司機。四嬸嬸母女使喚不動喬小丙,他充耳不聞她倆的指令,兀自魁梧地站在門廳猶如木杵。
四嬸嬸把費太太喚到面前問緣由,費太太微笑得很優(yōu)雅,她解釋說喬小丙是白莞的隨護,他只會負責白莞的出行。她建議說:“如果嬸夫人和堂小姐需要出行,可以自行乘坐黃包車,不要因故耽誤正事?!?p> 四嬸嬸母女立刻察覺不便,她們自住進白公館里就出行有車,從沒顧慮過自己的交通開支。白公館附近也有黃包車在等生意,但是出行浦東一趟就要一塊多銀元,四嬸嬸次次自己往外掏錢,切身感受到了心疼。白夕的問題更窘迫些,她在上海的交際往來一直端的就是京城名門閨秀的架子,她無法對朋友解釋為什么突然間她要坐黃包車出行。
白公館沒有對外招聘司機,四嬸嬸思前想后,覺得自己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是該和白莞緩和關系,她乘白莞坐在客廳與費管家商議公館的月度開支的時候翩然而至,關切地勸導白莞生活要“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
這路子白琚琛也常用。他和白莞拌嘴,白莞理虧,她會在消氣后找他撒嬌耍賴,這架算是吵完了。白琚琛理虧,他便在消氣后主動來和她搭話,只當吵架沒發(fā)生過,白莞通常心里鄙視一番他沒誠意的認錯后,也就和好如初了。但四嬸嬸用這個路數,白莞根本不會買賬,不僅不買賬,她還很討厭別人對她的生活指手畫腳。四嬸嬸剛剛勸說她幾句,她直接怒懟回去:“我怎么花自己的錢,不勞您老費心。四嬸嬸您是一位客人,麻煩您別整天對著公館的事情指手畫腳?!?p> 白莞的話很失禮也很傷人,四嬸嬸霎時漲紅了臉,她惱羞成怒后噠噠噠地斥責起白莞的各種舉止失當,她給白莞掰論起主客,說白公館是白琚琛的房子,只有白家二房能算得上是主人,誰在這都是客人。她批評白莞花著白琚琛的錢不心疼,一個人占了三個房間,她的女兒獨住一間客房都覺得不好意思,同樣都是堂妹,為客之道還要人教嗎?
白莞回罵:“你看不慣干嘛不滾,我吃你家大米了用得著你管,你整日在這打秋風有什么臉談為客之道?!?p> 白琚琛下樓時就撞見兩人臉紅脖子粗的對罵,他只當白莞又是莽撞任性地在長輩面前耍脾氣,他像從前一般沒痛沒癢批評了一句白莞:“小莞,胡說什么,太不像話了?!?p> 從前白琚琛說這句話,白莞從來把它當成兩人唱雙簧,他假模假樣批評她,她假模假樣挨訓,然后她的過錯就翻篇了??伤@一次聽到心里去了,她還記仇著白琚琛上一次沒站在她這一邊,她怒瞪著白琚琛,氣呼呼地懟回去:“不要你管!”
白琚琛見白莞紅了眼眶,忽然意識到她是真生氣了,只見她跑回自己的房間,又是重重一甩門。
四嬸嬸只管在后頭煽風點火,她罵:“看看這個大小姐脾氣,沒規(guī)沒矩?!?p> 白琚琛敲門想安撫白莞,白莞鎖著門不應他,他見門內無回應,也無趣地轉身回了書房。但白琚琛甫一離開,白莞卻喚鈴了,她讓小容通知喬小丙備車,她要出門買東西。
白琚琛聽見聲響從書房走出來。他聽聞白莞要上街,立刻就掏了褲袋里的錢包,取了一疊銀鈔交給小容。白莞抓了銀鈔就往白琚琛身上擲,她罵說:“送你別的妹妹去?!?p> 白莞任性發(fā)火的樣子尤為氣人,白琚琛被撒了一身銀錢也很是惱怒,他轉身就回了自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