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惟有自容之地
乘興而來，賈政賈環(huán)父子卻敗興而歸。
賈環(huán)面無表情地坐在馬車上，但他的心情并不平靜。
有一絲淡淡的遺憾，還有一些淺淺的沮喪。
馬車外的景色，飛奔而過，從賈環(huán)的視線里出現(xiàn)，又從賈環(huán)的視線里消失。
雅川先生的話一字一句的在他的心頭浮現(xiàn)，不斷重復(fù)，隱隱作痛。
“小小年紀(jì)，哪里來的那么重的功利心?！?p> “小小年紀(jì)。”
“功利心...”
“心里的奸邪之氣助長，長大了還了得?！?p> ........
林道儒的書房，賈政同賈環(huán)已經(jīng)離去了有兩盞茶的功夫，林道儒依舊施施然地看著手中的書，不時拿起茶杯，吃上一口茶。
只是再拿起茶盞時，才發(fā)覺杯中已經(jīng)沒有茶水了。
意欲拿茶壺來添水，一只白皙的手已經(jīng)先他一步拿起了茶壺，屏風(fēng)后的讀書少年，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了出來，和煦地對雅川先生笑了笑，給茶杯中添上了茶水。
林道儒溫和地對少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復(fù)又低下了頭，繼續(xù)看他的書。
少年也給自己的茶杯添了水，自顧著拿起了茶桌上的那張紙，隨意地看著。
“父親既然有心收他入門，又何苦這么貶低他?！鄙倌隃芈暤馈?p> 林道儒抖了抖胡子，瞅了少年一眼，笑道：“靄兒如何就見得我要收他入門了?！?p> 少年眼神溫潤，撫著茶杯：“父親如若不喜那小童，只以復(fù)職為由推辭了便是，自然不會這么去得罪別人。”
林道儒爽朗一笑：“哈哈哈，子云如今心思里通透的很，連我的心思都逃不過你的眼睛了?！?p> 林道儒欣慰地看著面前的少年：“為父不這么刺激他一下，他又怎么能想的通呢，就是不曉得他的悟性如何了。”
“說他那些話，也許是有些不近人情了，但說的也都是實(shí)話，心思太過陰翳，無人管他以后就走上歪路了，所以敲打他一番，也是希望能開導(dǎo)開導(dǎo)他。”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詩句，若有所思?！案赣H，究竟看上了他哪點(diǎn)呢?！?p> 林道儒玩味地看著面前的少年，并不答話。
看的少年不好意思，羞赧：“父親，我才十七歲，哪里有什么識人之能?！?p> 林道儒翻過一張書頁，笑聲道：“子云，你七八歲時候，是什么模樣?！?p> “子云啊，那小童比你七八歲時候也差不上多少啊。我雖罵他功利心重，心思不純，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夸贊呢，那小童才七八歲，就有那么強(qiáng)韌的性子，如若不走歪路，又何愁不能成大事。
像他那樣的性格堅(jiān)毅，目標(biāo)堅(jiān)定的小童，我這一輩子見過的著實(shí)不多。亂世之中，他成則英雄，不成則梟雄。如今這般太平世道，他行正則為大賢，入魔則為國賊奸佞?！?p> 少年沉默著，心里品味著父親說的話。
林道儒灑脫笑道：“子云，不要苦惱，時間會讓你明白的，天才和瘋子，善人同惡人，不過一念之差罷了?！?p> .................
賈政好像被抽掉了身上的骨頭，但他又得堅(jiān)持著端正坐著。
他本來很尊重雅川先生，但林道儒這么貶低自己的小兒子，他哪里還能尊重的起來。
自己這個小兒子，在他的眼里，真的很好哩，賈政雖然在榮國府里一直保持著嚴(yán)父的形象，但事實(shí)上，榮國府里有那么個寵愛小兒子的傳統(tǒng)。
賈政，不僅對賈環(huán)偏愛幾分，更是對他抱以厚望。
其實(shí)正統(tǒng)的小兒子是寶玉，當(dāng)然那是在賈珠還在的時候。
只是可憐賈政，一個勤學(xué)知禮的賈珠撒手人寰，一個天生祥潤的寶玉被寵成那般模樣。
如今這個抱以厚望的環(huán)兒，卻被自己素來都敬重的雅川先生貶低成這樣。
賈政眼望著面無表情的賈環(huán)，車外一幕幕的閃過的風(fēng)景都不能打動他的神情。
不由心里，百味交雜，自責(zé)與憐惜，徜徉在胸中。
...........
榮國府里，東院里的一條甬道，一大一小兩個丫鬟在圍著說笑。
大些的，是寶玉房里的丫鬟；小一點(diǎn)的那個，正是小吉祥。
兩個丫鬟一同聞花嬉戲，許是那大丫鬟說了什么討打的笑話，惹的小吉祥在后面，一個勁的追她。
.......
王熙鳳同平兒從老太太那邊回來，身后跟著個來旺家的。
王熙鳳雖然走的連聲音都沒有多少，但走得并不慢，她還有一大把的事情要做，并沒有閑下來的機(jī)會。
“平兒，你一會去把太太要的緞子和玫瑰露送去。算了，還是我?guī)н^去吧。你去給寶玉房里送兩身衣服過去，這是最近才給他新做的。還有林姑娘屋里的兩身新衣，跟前個兒送來的茶葉，你也帶兩斤過去?！?p> 平兒輕笑著一一應(yīng)下，通通記在心里。
平兒做事是個有心的，把這些事情在腦子多過上一遍，謹(jǐn)防自己疏忽忘記了。
王熙鳳忽然高聲罵道：“哪里來的下流狐媚子，在院里也這樣瘋跑，撞著人了怎么是好，都給我滾過來?！?p> 一聲怒罵聲打亂了平兒的心神，她疑惑地看向前方，聽聲音就知道是奶奶罵的，只是不知道罵的是誰。
面前，兩個小丫鬟，臉色嚇的蒼白，牽著手低頭畏畏縮縮地走到王熙鳳面前，已經(jīng)紅了眼圈。
王熙鳳并沒有息事寧人的意思，面上掛著生硬的顏色，看都不看面前兩個小丫頭，陰聲問道：“哪個院子的?！?p> 大丫鬟望著腳上的繡鞋，眼里落淚，囁嚅道：“我是二爺院里的?！?p> 王熙鳳神色略微和緩了些：“寶玉房里的也這么沒規(guī)矩，襲人是怎么教你的。仔細(xì)下次再讓我見著，就有你的好了?！?p> 大丫鬟抹了抹眼淚，給王熙鳳磕了個頭。“謝謝奶奶，再也不會了?！闭f罷也不管身邊的同伴了，低著頭就逃開了。
“你又是哪個屋里的？這么點(diǎn)年紀(jì)，倒是生了一肚子老虎膽子?！?p> 小吉祥哭哭啼啼地抹著那張花貓臉：“小吉祥，小吉祥是趙姨奶奶院子里的?！?p> 王熙鳳本來打算揭過這事了，聽了這話面上又陰了下來。
“那倒要叫你長長記性，掌嘴?！?p> 來旺家的陰笑著，走了上來。
小吉祥已經(jīng)唬的不敢動彈，眼里的恐懼隨著面前來人的靠近愈發(fā)放大。
.......
小廝趕著的黑云車，在長安城里慢慢走著，一路的行人，商販，食店，熱鬧喧嘩。
馬車已經(jīng)入了公候街，將至榮府。
賈政整個人卻都是一股暮氣，他真的有些失落，眼里全是失神。
“父親還想知道先前那個問題么?！?p> 賈政從失神中被抓了回來，抬起頭疑惑地看向賈環(huán)。
“嗯？”
“孩兒讀書，不求榮利，惟有自容之地?！?p> 寬敞的黑云車，賈政看著面前低眉順眼的小兒，多次欲言卻又堵在喉中，眼里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