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民率長孫無忌、高士廉、房玄齡等人到長安城外的渭水便橋南岸,隔河責問東突厥背信棄義。
與此同時,唐朝大將尉遲敬德率領一支軍隊于涇陽之戰(zhàn)中擊敗突厥的左翼軍。因此與世民在渭水便橋上斬白馬為盟。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梓萱堂陪太上皇下棋,太上皇聞之大喜,捏了棋子在手連連說道:“好,好,好?!闭f著落下一子在棋盤上,連贏我兩子。
他端了宇文昭儀奉過來的參茶,喝了一口笑著說:“你輸了。”他吹拂著茶碗里的參茶,邊心滿意足的點頭說:“二郎回來以后,也是該分封嬪妃,讓她們?nèi)胱「髯缘膶m舍?!?p> 我聽此忙說道:“已是擬好的,韋氏年歲最長,楊氏入府時間最久,二人便是貴妃。陰氏和燕氏有身有子嗣,便是淑、德二妃。只是小韋氏的位分,兒媳舉棋不定?!?p> 我瞧著太上皇的眼神,見他只是喝著參茶并未抬頭,我小心翼翼的說:“若是小韋氏為妃,韋氏便有兩位在妃位了,況且小韋氏還未有子嗣。”
太上皇撂了手中的參茶,接過宇文昭儀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小韋氏便封為昭容,至于楊氏,雖是入府最久,但終究年輕,還是封為淑妃。陰氏便是德妃,燕氏則是賢妃?!?p> 太上皇此語一出,我還未說話,宇文昭儀便嚷嚷道:“楊氏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楊氏宗室女,怎么只能是妃位?!?p> 我瞧著在旁侍奉的宇文昭儀,一雙杏目微微瞪起,因著驚訝臉色微微泛紅,反而給她素白的臉上添了幾絲嬌媚,她是昭儀卻親手侍奉太上皇茶水,做小伏低。
太上皇對此似有不滿,只收拾著棋盤,細細的將象牙棋子分出黑白,各自安置在紫檀雕花貼金箔的棋盒里。復又問道:“青鸞,你可知道這棋子為何要如此放置?!?p> 宇文青鸞理了理自己身上披著的褚色披帛,揚起精致的小臉,一臉天真無辜:“青鸞無知,自入宮以來一點一滴莫不是太上皇親自調(diào)教,此事還請?zhí)匣寿n教?!?p> 太上皇冷笑一聲,捏了枚核桃吃了:“這人和棋子是一樣的,要各有安置才是最佳,這白子不應在黑子的棋盒里?!闭f著手摩挲著自己的耳垂不語。
宇文青鸞聽此忙撲通一聲跪下,初秋衣衫還單薄,她的膝蓋重重的觸碰在青石磚上:“青鸞多嘴,還請?zhí)匣仕∽铩!?p> 太上皇只是拈了白玉盤里的核桃仁吃,不言不語,很快白玉盤里的核桃仁便少了一半。
宇文青鸞見此忙跪在那里,拿了小銀錘子,又取地上柳編籃里的核桃,砸了核桃厚重的外殼,仔細挑揀出果仁放在白玉盤中。
太上皇不語只是吃核桃仁,宇文青鸞一個個砸碎核桃取出果仁,空蕩的宮舍里只聽得見砸核桃的聲音,小銀錘子一下一下打砸在核桃上,宇文青鸞如花的臉上也漸漸密布汗珠。
宮中女人多以香粉涂抹身體,服用牛乳燕窩,桃膠皂角雪耳,求得皮膚白皙透嫩,宛若嬰兒皮膚吹彈可破,在陽光下可以看見青藍色的血管,細軟透明的絨毛。
宇文青鸞皮膚便是如嬰兒般嬌嫩,想來平日里悉心呵護,聽宮人說,他每日花兩個時辰保養(yǎng)護理身體,求得膚白如羊脂玉。
這青石地板涼且堅硬,她跪了許久,想必嬌嫩的膝蓋如今已經(jīng)青紫泛紅,滲出鮮血。
我瞧著跪在地上砸核桃的宇文青鸞,陰沉著臉吃核桃仁的太上皇。突然想起曾聽聞宮人傳言,宇文昭儀艷冠群芳,獨得十年恩寵,更育下兩子。
我不由得從心里升起一絲冷笑,宇文青鸞本是人間富貴花,如此做小伏低,就算有十年恩寵,二子在手又如何?枕邊人不是知心人。
圣人拿棋子擺放來比喻潛邸舊人冊封,很明顯,他對于何人居于何位并不在意,只要諸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分守己,做好一枚棋子便好。
宇文青鸞如此,楊吉兒也如此,而我也是如此。不過更可笑的是,我自四歲起便是他棋盤上的棋子,我想到這里心生寒意,感覺自己身處冰窖之中。
許久,圣人吃膩了核桃仁,裝作方回過神來的樣子:“初秋地上涼,你怎么跪在地上,我早就說過,砸核桃伺候茶水這種事,便讓宮人去做,你莫要傷了指甲?!?p> 言語關切,仿佛剛剛的訓斥不存在,太上皇竟一手扶起宇文青鸞,拿了干凈的帕子替她擦干凈手上沾染的核桃碎屑。
宇文青鸞臉上堆滿了笑容,似乎剛剛跪地砸核桃的羞辱未曾發(fā)生,她理了理鬢邊被汗水浸濕的烏發(fā),巧笑道:“妾身不放心那些毛手毛腳的宮人,還是事必躬親的好?!?p> 太上皇摩挲著宇文青鸞的手,滿眼的寵溺:“梓萱堂上上下下,唯有青鸞最是貼心,我有青鸞在身邊便好?!?p> 我回宣政殿的路上,瞧著夕陽西下的大興宮,夕陽的余暉灑在紅色的宮墻上,看起來本應是心底暖洋洋的,可是不知為何我渾身覺得寒津津的。
我摸著手臂上的藍田白玉鐲,想起舊年,世民也曾在夕陽下向我求親,我問綠綺:“今日瞧著太上皇和宇文昭儀,不知為何心里總是發(fā)寒,你說人是登上高位后便會變么?”
記憶中的太上皇和婆母不是如此,他們琴瑟和諧,賭書消得潑茶香,更有人人稱贊的雀屏中選之事,是一對神仙眷侶,我見著總是歡喜,也盼望世民和我便是如此。
我心中覺得乏累,顧不上身份地位,坐在一處宮舍的階前,抬起頭,看著四方墻里的天空,天空中鴻雁南飛。我突然期望像鳥兒一樣飛離大興宮。
我低下頭嘲諷一笑,哪有一國之后如我這般,想要逃離大興宮,這無上的權利和尊榮,是旁人所無法企及的,可是這人人歆羨的權利和尊榮,卻如同牢籠困住我。
一片白色繡金色團龍紋的衣角在我眼前出現(xiàn),我抬起頭,正對上世民的眸子,他風塵仆仆,滿眼帶著一日奔波的疲憊和渭水合盟的欣喜,下巴處有些許青色的胡渣。
世民仿佛不似剛從虎狼之窩出來一般,滿目柔情和無奈:“聽紅宇說,你來陪阿耶下棋,可巧我也要去梓萱堂,你卻先走了,我和阿耶談完事情,便來尋你,你卻在這里發(fā)呆?!?p> 他見我似有郁悶之感,便蹲下來與我平視,輕輕替我抿好被風吹散的鬢發(fā):“卿卿,可是有什么不開心?”
我伸出手撒嬌道:“手冷。”
世民一把握住我的手,堅硬握住柔軟,他滿是擔心的問我:“雖是初秋,天氣還有些炎熱,你莫要貪涼,早晚都要添衣服?!?p> 說著他一把將我拉起來,替我理好坐亂的衣角:“你自生下青雀和麗質(zhì)后,身子便有些虧空,這青石板塊坐著涼,以后莫要坐了?!?p> 一如小時候,他出來尋貪玩的我。也亦如當年我因玄霸瓔珞殉情而感傷時,他出來尋我。他在我身邊,我甘愿為一只籠中鳥。
回到宣政殿,青雀便一頭鉆進世民的懷里,青雀長得頗為壯實,撞的世民一個趔趄。世民忙一把抱住青雀,防止他們爺倆摔個大馬趴。
青雀是個素日愛吃食,胃口極好的孩子,身量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壯些,只是終究還是個稚子,又因著自小在議事處長大,對世民多有依賴。
青雀一臉雀躍的環(huán)繞在世民身邊,嘰嘰喳喳的說道:“今日御膳房備的菜有蟹粉獅子頭,我最愛吃的,可是我忍住了,我想等阿耶一起吃?!?p> 說著青雀拉著世民入了座,宮人忙奉上新鮮出籠的蟹粉獅子頭,我端著面前的白瓷梅花燉盅盞,揭開蓋子,看著清湯里的蟹粉獅子頭,獅子頭粉嫩可愛,配著旁邊的新鮮青菜。
我拿起勺子吃了一口蟹粉獅子頭,獅子頭入口即化,豬肉糜的香味立刻充滿了整個口腔。
青雀狼吞虎咽的兩口吃完了蟹粉獅子頭。我見他吃的香甜,把自己盅盞的蟹粉獅子頭夾了一半給青雀,青雀見了那半個蟹粉獅子頭,忙一口吞了。
青雀生的虎頭虎腦,嘴巴里咀嚼著蟹粉獅子頭,一邊撲閃著自己的大眼睛問道:“青雀聽宮人說,阿耶去了渭水與突厥和談,聽聞突厥茹毛飲血,是不是長得很丑?”
世民聽著青雀的童言稚語,笑著解釋:“阿耶今日確實去了渭水與突厥人和談,突厥是游牧民族,不是茹毛飲血的野人,只是未經(jīng)開化,但和你一樣都是大唐的子民?!?p> 青雀似懂非懂,但卻忙咽下口中的蟹粉獅子頭說道:“青雀要快點長大,以后幫阿耶馴化突厥?!?p> 青雀此話頗為老成,惹得世民開懷大笑,但卻依舊正色道:“青雀,突厥不是用來馴化的,他們是大唐的子民,要以安撫為主,開化為輔,這樣才能和睦共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