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斷橋殘柳

　　月色如水，愈發(fā)皎潔起來，照在路邊有如白晝。伊爾瑪茲重又生了火，才道：“你們圣人言：小不忍則亂大謀。萬望你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去就之際，莫要意氣?！边e頹知他擔(dān)憂，便道：“大哥毋須多慮。其實遝頹之情境，與大哥并無二致。遝頹手無縛雞之力，卻身負(fù)母仇，不成此事得衡山派之信任，終身復(fù)仇無望，所以，遝頹亦一心只愿促成此事，縱有違心，亦是在所不惜。”伊爾瑪茲喜道：“你如此交心，大哥知你坦誠?！?p>　　便在這一瞬間，遝頹覺著伊爾瑪茲十分可憐，漢人的心機(jī)，實不是這個匈奴人所能理解的。但這種心情自是不能表露，便道：“大哥，我去處理一下許總領(lǐng)的后事，方才聽得野狼嚎叫，可別再傷著他。”伊爾瑪茲囁嚅道：“許總領(lǐng)和那兩個車夫，被我用化骨散處理掉了?！边e頹頓時一片冰涼，許矪和他相處雖短，但許矪性子溫和，又是同鄉(xiāng)，遝頹對他倍感親切，自從和湫尋有了隔閡之后，遝頹只在這幾日和許矪的相處時才有尋到親人的感覺，當(dāng)真是當(dāng)他哥哥一般對待。知伊爾瑪茲是為了毀尸滅跡，卻只淡淡道：“夜飯尚未用，不若大哥獵條狼來烤炙如何？”伊爾瑪茲忙道：“此事簡單。草原上的狼群不能招惹，山地上的獨狼那是手到擒來，只是要是年輕公狼方才好，母狼太瘦，肉緊的很?！闭f罷便自去了。

　　遝頹望著伊爾瑪茲遠(yuǎn)去，暗想：“往后，不知尚有多少違心之言、違心之事，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在兩年前，便死了罷？”又想著許矪連個尸首都未能留存，自己卻和伊爾瑪茲完成了這般勾當(dāng)，愧疚萬分，喃喃念道：“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变袑s不知何時坐到了身旁，道：“你唱的甚么？”遝頹道：“好恨！為何我做不到屈子這般不變心？”湫尋道：“許師兄不會怪罪你的。”遝頹心中大怒：“不會怪罪我？遮莫我是為了誰？”忿忿的看了一眼湫尋，卻只嘆了口氣，道：“你知道了？”湫尋道：“嗯，醒了有些時候，皆聽了?！边e頹一時無語，良久才道：“車上備了些鹽巴，還有一些雁鵝菌，我去取來調(diào)味，呆會，吃烤炙狼肉?！?p>　　第二日入夜，一行三人趕到了長沙城中，湫尋便輕車駕熟的尋了間酒樓用飯，方才坐定，長沙總領(lǐng)處便轉(zhuǎn)來了枏先生的回書，遝頹見伊爾瑪茲和湫尋皆瞧見了，知回避不了，便打開看來，信中未言湫尋之去留，但說衡山派現(xiàn)今第一要務(wù)是建立馬隊，只要有益于此的，便盡可放心去做。又言，十郡總領(lǐng)處才聚齊千人，馬千匹、綢緞千匹，恐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先期人、馬需至五千之規(guī)模，綢緞則要萬五之?dāng)?shù)，黃金亦酌情備千金，以為調(diào)度，他已令各總領(lǐng)處著手處理。遝頹看完，不禁咋舌：平常之縣若要聚集如此之規(guī)模，亦是不能如此迅速。伊爾瑪茲見遝頹沉吟，便道：“如何？給我瞧瞧?！边e頹知無可推脫，便遞了給他，道：“天下間，再無其它門派有此財力?！?p>　　伊爾瑪茲看了下，不解道：“為何要自帶綢緞去武威？還是偌大之?dāng)?shù)？”遝頹笑道：“武皇帝鼓勵民間養(yǎng)馬，因養(yǎng)馬能抵賦稅徭役，所以他們的馬只賣官家，衡山派要買馬，只能去塑方的馬市，但馬市是以物易物，一匹馬現(xiàn)在的行情大略是一匹綢，枏先生先期定五千匹馬，后期還需增大規(guī)?；蚴翘鎿Q損耗，所以便多預(yù)備了一萬匹，但光靠武威一個總領(lǐng)處肯定是不能籌措，便由各處調(diào)集了?！币翣柆斊澮姾馍脚扇绱舜箨囌?，很是歡喜，道：“如今方才是信足你十分了，重返匈奴，指日可期?！?p>　　遝頹沒有接話，三人用完飯，便各回房小歇，遝頹便給枏先生回信，將昨晚之事詳細(xì)寫明了，希望枏先生和李囬妟能約束衡山弟子不要尋仇。出于安全，自己決定更變計劃，不再讓湫尋同去長安，將安排長沙總領(lǐng)處人員護(hù)送其回衡山。最后又說，伊爾瑪茲武功高強(qiáng)，就不要再派員來護(hù)衛(wèi)了。寫罷，便將信交予長沙總領(lǐng)處傳信之人，要他飛鴿轉(zhuǎn)枏先生，又吩咐尋一車夫，再通知總領(lǐng)處派些精干弟子來接湫尋。諸事完畢，遝頹頗感疲憊，原只想伏案假寐一會，卻不竟?fàn)柺焖巳?。迷迷糊糊間，仿佛看見湫尋破門而入，又聽她怒目切齒的道：“遝頹，你憑甚么出爾反爾，要我回衡山？”

　　遝頹猛然清醒，房間內(nèi)已然擁滿了人，除湫尋、伊爾瑪茲外，還有十?dāng)?shù)個衡山派裝扮的人，見遝頹醒來，一人越眾而出，施禮道：“衡山派長沙總領(lǐng)處付支，領(lǐng)弟子十五人，奉命前來聽從遝頹先生調(diào)遣?！边e頹忙回禮道：“付兄莫施如此大禮，遝頹擔(dān)待不起?！备吨У溃骸斑e頹先生和大小姐在此，吳總領(lǐng)本是要親來的，但另奉李掌門急命，便未能成行了。”遝頹正要答話，湫尋卻打斷道：“遝頹，你尚未回答我!”遝頹見付支臉上頗為尷尬，亦是頗為不快，只是又見湫尋一張臉漲的通紅，眼淚盈眶，渾不是平常溫順模樣，心底一軟，柔聲道：“我們焦急去武威，限期必到，只好......”湫尋仍是叫道：“你前日應(yīng)承我時，便不焦急了么？”遝頹道：“此一時彼一時。”湫尋擦了下眼淚，道：“好，我不隨你們?nèi)ラL安，但我自己去，你亦莫要管我?！边e頹搖頭道：“大小姐先回衡山，見過師傅后，想去何處皆可?！?p>　　付支見二人如此，更是尷尬，做了一揖便欲退出房內(nèi)，卻被湫尋叫住，道：“毋須回避，我們說開了便是?！庇謱e頹道：“你果真不應(yīng)承？”遝頹心下大怒：“為何讓你回衡山，難道你是果真不知么？卻又當(dāng)著這些人來羞辱我？”但仍是強(qiáng)忍著道：“此去長安，迢迢千里，大小姐安危為重?！变袑ひ宦暲浜?，道：“你知道我去長安是為了甚么，對么？你看了那塊玉卯剛，你便知道了，是么？”遝頹怔了一下，這亦毋須遮掩，便點了點頭。湫尋又是一聲冷笑，道：“所以，你便借著許師兄的由頭，讓我回衡山?！?p>　　遝頹腦中轟的一聲炸響，他做夢亦想不到湫尋會這般看輕他，原來在湫尋的心底，他竟是如此不堪。遝頹腦中一片空白，臉上陰冷的沒有一絲血色，眼里盡是湫尋嘴角的那一聲冷笑，這一聲冷笑，滿是不屑與厭惡。良久，遝頹才定下神來，緩緩的對付支道：“付兄，煩你傳書給李掌門和枏先生，大小姐之事，便由長沙總領(lǐng)處斟酌罷。”湫尋見遝頹如此模樣，似有不忍，欲待勸慰幾句，終是開不了口，匆忙去了。付支便問道：“大小姐若果真去長安......，怕是多有不便。”遝頹淡淡道：“想如何便如何罷?！备吨б徽辛艘欢Y也自去了。房間內(nèi)便只剩下兩人，伊爾瑪茲拍拍遝頹肩膀，笑道：“漢人有句俗語，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便是說你罷？”遝頹苦笑了一下，沒有接話，伊爾瑪茲卻道：“實是你過慮了，大哥從來都是知輕重，既然要借衡山派之力，便不會再動她分毫，漂亮女人到處有，你說呢？”

　　遝頹不愿再談這個話題，便道：“兵貴神速，今夜便在車上歇息吧？”伊爾瑪茲沉吟道：“黑路難行，只怕一夜亦走不了多遠(yuǎn)?！边e頹道：“無妨，只遠(yuǎn)離湫尋便好，我實是要把這責(zé)任徹底甩給付支才行，否則，真有點狀況，就得擔(dān)干系了，那時候，還談甚么？”伊爾瑪茲拍案而起，道：“當(dāng)斷則斷，方才是男兒本色。我這就去準(zhǔn)備?！闭f罷，便去尋那個車夫去了。遝頹苦笑了下，伊爾瑪茲哪里知道，自己這般急著離開，雖說也是有此考量，但至為重要的，還是擔(dān)心伊爾瑪茲對湫尋生出甚么事出來。但這一番苦心，伊爾瑪茲不了解，湫尋更不會了解。遝頹默然良久，吹熄了燈，走了出去。

　　車夫駕著輜軿車候在了門外，伊爾瑪茲亦早在車中，遝頹看了眼車水馬龍的街市，火樹銀花，彩燈高掛，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跳將上了車，方才座好，車夫便駕動了輜軿車，絕塵而去。遠(yuǎn)遠(yuǎn)的，不知哪家府里傳來陣陣女樂:“月冷酒濁，落魄人杯盞話思量，斷橋殘柳，夢中人盈盈去他鄉(xiāng)，無奈處，淚數(shù)行，相逢已經(jīng)是百年后，發(fā)蒼蒼，奈何橋上訴衷腸：分離苦，相愛何需孟婆湯？”

　　樂聲悠然凄遠(yuǎn)，宵夜聽來，更加悲苦幽怨，遝頹聽得曲中之意，想著自身遭遇，細(xì)細(xì)品來，不禁黯然神傷。伊爾瑪茲在旁卻聽的直皺眉頭，啐道：“呸！呸！呸！甚么玩意這般難聽？搞得人心里酸酸的，好不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