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生活在以“迷”為名的古堡里。
村子里的吟游詩人如是說道,他在描繪一篇故事,給正在認真傾聽的孩子們創(chuàng)作一個栩栩如生的角色。
“魔鬼……”
他說。
“它被困在了那座迷之城內(nèi),已經(jīng)有數(shù)千年沒有看見過外面的陽光了。”
起先,那只可憐的游魂還試圖從古堡的窗口出去——它為什么不試著走門呢?有一個孩子煞有介事地舉起手提出疑問,吟游詩人樂呵呵地笑了兩聲,因為它不知道那里有扇門啊,他這么說道。
門是給客人用的,可不是用來讓主人出去的。
魔鬼不能離開古堡,而當它從窗口接觸到外界的空氣時,它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迅速化為灰塵。
魔鬼跌跌撞撞地摔下了窗臺,從螺旋的樓梯直滾到正對著大門的舞廳,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上被蟲子結了網(wǎng),落下了一團一團的骯臟的東西與可悲的魔鬼作伴。
“當墻壁上的劃痕積攢到第一百個時,魔鬼惡狠狠地立下了誓言,它說:
如果有人能將我?guī)С鲞@里,我會把我的力量借給他使用,讓他的敵人見識一下何為神明!”
“有人去救它了嗎?”另一個小小的聽眾舉手問道,他們擁有足夠的時間,不必擔心還沒聽完故事就被家里人逮回去向“純白之神”禱告。
“呵呵,結果魔鬼更加失望了——沒有人聽見它的誓言,也沒有人去救它。”
“它真可憐?!庇腥溯p聲感嘆說道。
“當水晶吊燈上的蟲網(wǎng)結上了厚厚一層,都能當過冬時保暖的棉被的時候,魔鬼立下了它的第二個誓言,它苦苦哀求別人能聽見自己,它說:
如果有人能將我?guī)С鲞@里,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知于他,讓他獲得與神明同等的知識,幫助他以自己的智慧引領世界走向巔峰!”
“嘖嘖嘖?!币饔卧娙藬[了擺食指,無需他再說小小的聽眾們也想到了最后的結果。
“那么,最后魔鬼有沒有得救呢?”
“魔鬼是不可能得到救贖的,它以神明自稱,那么神明就沒可能眷顧它、同情它、拯救它?!睌⑹龉适碌娜四樕细‖F(xiàn)出一抹悲傷的神情,只有神的信徒和子民們才會憐憫故事里的魔鬼。
被困在迷之城里的游魂整日整夜地哀嚎著、狂躁著、毫無意義地詛咒著、抱怨著,沒有人能聽見它,沒有人能發(fā)現(xiàn)它——終于有一天,魔鬼褪下了它身為一個游魂的外表,它的全身被渲染成了金色,密密麻麻的鱗片從它的靈體中翻到了外側,它長出了長長的尾巴和一對尖銳的角。
它顯露出了原本的形態(tài),它是一條終日陷在痛苦之中的龍——一條可能死了很多很多年的龍。
到最后龍也沒能被其他人拯救,無法控制住力量的游魂在城內(nèi)四處破壞,卻還是沒辦法離開這里,它的力量越來越難以控制,而它的人性也越來越被壓抑。
當它突破了掛有水晶吊燈的天花板,以為自己終于能看見外面的風景的時候,它驚愕地意識到了自己已不再長著與外界生靈相似的模樣,它是一只魔鬼、是一條對人類而言的惡龍。外面沒有它的容身之處,它永遠都不可能得到救贖與自由。
它跌落回了最下層舞廳的地板,它的身軀越來越小,它的光芒越來越黯淡。
魔鬼,或者說是那條龍,它感到了絕望。
“然后,”吟游詩人收起了放在膝蓋上的簡易琴鍵,“在下一個早晨到來時,魔鬼忘記了數(shù)千年來所有艱苦銘記下的事情,它的心靈變成了一張白紙,它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之前經(jīng)歷過了什么,但它要讓一切都從頭開始……第一步,就是先從想辦法離開這座古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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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游詩人結束了一天的生計,理了理插了幾根葉子的破舊禮帽,掂量了下這一天內(nèi)大多數(shù)是來自孩子們的生活費,大約有六、七枚杜瑪。
也不知道是否滿意,他點了點頭,準備前往下一個村莊。
要想生活,就必須學會抓緊時間趕路、不和村莊里的任何人扯上關系。孩子們的好奇心永遠是那么的過分,他們會阻攔他離開的去路、會浪費他的時間,令他受凍、挨餓。
“詩人先生!”小孩子的腳步聲自他的身后匆匆響起,叫喊聲聽上去很急迫——吟游詩人的身體僵了一瞬,下一刻,他又笑容滿面地扶住禮帽轉過身來。
看見了氣喘吁吁的小聽客。
“你的故事說得真好!”那孩子大方地給出了夸獎,“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我還想要聽更多的故事!”
詩人扶著帽子,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吟游詩人和故事里的魔鬼一樣,一直都是孤獨的——不,魔鬼還有精靈作伴,但是踏在漫長旅途中的人類卻沒有。
人們稱贊他的故事,卻從來不可能記住他;就像從前人們嘲諷他的設計,卻還是將它們用在了新城市的建設上一樣。
詩人攥緊著帽沿,若是眼前的孩子知道了他的名字,那更多的嘲笑聲就會從四面八方趕來,讓他失去現(xiàn)在的維生方法,讓他無顏繼續(xù)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嗯……”那孩子低下頭,內(nèi)心似乎掙扎了好一會兒,“那你說,我能稱呼你什么呢?”
“無信者?!币饔卧娙嗣摽诙?。
這樣的稱謂,他已經(jīng)在心里模演了數(shù)不清多少遍。
既不信仰北方的“純白之神”,也不聽從南方“黑”之陣營掌權者們的指示,從一開始他就游離于兩個陣營之間,他深知自己縱使是逝去了,也沒可能融入這個永遠給予他陌生感的世界。
“那好吧,無信者。”小孩笑吟吟的,無信者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你能告訴我,這些故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還是你編出來的?”
真是個早熟的孩子啊,無信者想。
他摘下了剛戴上沒多久的禮帽,學著這早熟孩子的模樣露出笑臉:
“魔鬼真實存在,而迷之城,也只是還沒等到現(xiàn)世的時候?!?p> “不過……”無信者蹲下身,將他的舊禮帽蓋在和其他孩子不同的小大人頭上,“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那座城堡,遇到了忘記了一切的魔鬼……”
“我希望,你能稱呼它為‘神明’?!?p> 與人們信仰的“純白之神”截然不同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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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庫諾爾蒂城,向來不會有多少早起的人來來往往。
依稀聽見東街的盡頭傳來某些人焦急的腳步聲,混雜著“站住”“別讓他跑了”的命令與對應的回答。
很快,一對穿著打扮奇異的士兵拿著各式各樣的武器跑過街道……他們也留給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散步者忙碌的背影,似乎是朝著不遠處的西街進發(fā)。
周圍的聲音越是嘈雜,氣氛也越是壓抑。
有些人或許連自己正在追逐誰也不清楚,他們只記得自己需要四處跑動,給這座本應享受平靜清晨的城市帶來更多的混亂。
“嗨?!?p> 記憶中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道路的前方,“喂你——”還沒等以編號為名的戰(zhàn)士沖上前去,那道身影自己卻停了下來。
仿佛他已經(jīng)厭倦了奔逃,想要休息一下、順便和沒能搞清楚現(xiàn)況的老朋友聊聊今后的人生。
“哎呀。”那道人影如是說道,語氣令人不適地夸張,“看來怎么也甩不開你呢?!?p> 分明是他自己停下來的,戰(zhàn)士上前一步,喊出舊友的名字,他感到困惑,也感到莫名的慶幸:
“……你……”
對方冰冷的眼神堵住了他即將從嘴里說出的話語。
“告訴我……”
“你……是找到了想要的‘……’嗎?”
身后傳來其他人的腳步聲,聽上去很是凌亂,但此時就如同是踩在了他的心上,令他根本無法聽清楚對面人影的回答。
他看見自己的朋友張了張嘴,卻聽不清對方究竟說了些什么。他感到無力與慌張,伸手想要抓住面前的友人,仔細端詳著對方、感受對方的所思所想。
但是,這次他卻聽清楚了。
笑聲。
以及……
“既然如此,”他的朋友如是說道,“就繼續(xù)我們的約定吧?!?p> “你感興趣的事情……我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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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吟游詩人口中講述的最后一篇故事,似乎并不發(fā)生在他們這個世界上。
無信者顫顫巍巍地舉起雙手,而長大了后的孩子也一把抓過了它們,將它們抵在自己的額上。
“那個孩子……和那時候的你,差不多大?!?p> 淚水順著臉龐淌下,滴落在無信者的床上、滴落在他的身側。
彌留之際的男人抽出了他的雙手,抹過長大的孩子臉頰上的水漬,他由衷地向這位成長了的故友露出笑臉:
“他有一個名字,是他的父母起的,當然,他也有家族的姓氏、和一個家——父親、母親、祖父、祖母、一眾親戚,和一個最最疼愛他的姐姐?!?p> “他也喜歡著自己的姐姐,當父親和母親相繼離世后,年長他兩歲的姐姐肩負起了照顧弟弟的義務?!?p> “米諾——姐姐的名字,和庫勞德——弟弟的名字。”
兩個孩子相依為命,他們本能過得更好。
事情在某一天的早晨發(fā)生了變化,他們生活著的那座小城中所有正在上學的孩子們都消失了,大約有五百多人,他們來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到處都是童年夢魘的可怖世界。
“有一個聲音——”未經(jīng)蒼老卻已經(jīng)垂死的無信者呢喃著說道,“她自稱‘精靈’。”
“與魔鬼相伴的、精靈?!?p> “給予了他們回家的希望?!彼]上了眼睛,已不再努力掙扎著繼續(xù)活下去。
“她說:你們想要回家的話,必須在這個世界中找到一頭怪物,它的名字叫作‘貪婪’?!?p> “魔鬼總是貪婪的,精靈在找她將來的同伴,在觀察她今后的同伴會如何面對各種各樣的選擇。”吟游詩人的聲音越來越輕,他有些愧對于長大以后的那個孩子,也對自己的職業(yè)感到慚愧:
他已經(jīng),連一個故事都說不完整了。
“孩子們……都去尋找了。”
“那可是,希望,回家的希望……大家,都想要把握住?!?p> “都想要……”
“……把握住。”
“……”
無信者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的耳畔也只回響著沒有意義的雜音,他感受不了自己的四肢,他也理解不了自己還在想著什么。
他慢慢地沉淀了下去,沉入了徹底的黑暗之中。
夢翼傲雪
故事的楔子,包含了幾件發(fā)生在不同時間段的事情,有些是相互聯(lián)系的,有些是與后文有關聯(lián)的??傊笠恍┰u論和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