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雅從室友桌上拿了半包香煙,一個人倚在陽臺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
教會她抽煙的,是一個自稱叫阿孝的人。
在當時那個海螺溝三日游的旅行團里,只有阿孝和洛雅一樣,獨來獨往,心事重重。只要條件允許,洛雅發(fā)現(xiàn)他總是在抽煙?;爻虝r,她心一橫,主動問他要煙抽。他看看她,話都沒說便隨手給了她一根。那是她第一次抽煙,抽得相當狼狽。也許是看不慣好煙被這樣糟蹋,阿孝開口指導她吞云吐霧的要領,兩人算是交淺言深。抵達成都后,旅行團解散。阿孝臨走前送給洛雅一盒口香糖,告訴她以后想抽煙的話就嚼一顆。
可現(xiàn)實的苦澀,哪里是一顆糖能夠抵消的?正如她當年孤身一人主動問陌生男子要煙抽——那種作死的心態(tài)一旦形成,總是忍不住干點出格的事。既然不能喝酒,那就抽煙吧!可沒抽幾口,她自己就被嗆紅了眼睛,嗆出了眼淚。
第二天上午,洛雅醒來后渾身酸疼,頭痛欲裂。她依稀記得自己昨晚哭著抽了兩三支煙,精神上冷靜的同時,身體上也跟著打起了哆嗦。她當時沒在意,還洗漱了一番才躺下,沒想到竟把自己折騰病了。
室友阿琴聽見洛雅要體溫計,踩著凳子湊到她床頭遞了過去,然后趴在她耳邊說道:“李菲五點半就被你的夢話喊醒了,氣得她直接起了床。本以為過會兒就能出發(fā),結果趙學亮發(fā)來短信,說518那邊昨天喝吐了仨,幾個人折騰了半宿,今天中午之前肯定是醒不過來了。而且據說他們寢室現(xiàn)在穢物遍地,臭氣熏天,都沒法呆了。走之前要是不好好清理一下,估計等畢業(yè)旅行回來都得長毛?!?p> “那李菲呢?”洛雅有氣無力地問。
“說是跟趙學亮開房補覺去了,倆人的睡眠都是為室友所累啊!現(xiàn)在是上午十點,黃玉宇和曉曉昨天沒少喝,現(xiàn)在還睡著呢,小鐵去隔壁寢室看電視去了?!?p> “哎,看來今天是去不成了?!?p> “無所謂,好在不是跟團,”阿琴兩手一攤,“今天去明天去都一樣?!?p> “對了,我早晨喊什么夢話???”洛雅試探道,“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夢見什么了?!?p> “不知道,李菲說這次什么都沒聽清。從大一到現(xiàn)在,你的夢話越來越有難度。”
“那當然,四六級和專八水平能一樣嗎?她自己都說,英語聽力那么好都是我給鍛煉出來的?!甭逖耪f完,把體溫計舉到眼前,嘆了口氣,“38.8度?!?p> 手機里只有戴晉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內容是叮囑她爬山時注意安全、別玩得太累、注意防曬等等,還祝她畢業(yè)旅行愉快。實際上,她都沒告訴他畢業(yè)旅行的事。戴晉就是這樣,對方越是拒絕,他越是鍥而不舍。他已然對洛雅的個人主頁進行地毯式搜索,分析她寫的每一行文字、揣摩她和別人的每一條互動。甚至還會點進她好友的主頁,去別人的地盤尋找與她有關的蛛絲馬跡。最后,他自以為了解她,還對自己的小聰明洋洋自得。關于這些,洛雅盡可能去理解,因為她也曾對別人這樣費盡心思;可不喜歡,終究是無法感動。眼下她不知該如何回復,只得先把手機放下,雙手抱住因劇烈咳嗽而疼到炸裂的腦袋。
阿琴幫洛雅買了退燒藥和白粥,吃飯時,岳屹從雙流機場打來電話,自責不應該拉著她聊到那么晚。洛雅說沒關系,不關他的事。最后,岳屹把“珍重”二字反復強調了幾遍,方才登上飛機,幸運地離開了成都。
何以說幸運呢?校園廣播一如既往地在午休時響起,正如阿琴所說,沒有人認為今天還是明天出發(fā)去都江堰會有什么不同——直到14點28分之后。
是的,這一天正是公元2008年5月12日。
在地崩山摧發(fā)生之前,這個寧靜的午后與以往并無區(qū)別。上課鈴聲在兩點鐘準時響起,學生們有的匆匆趕往教室,有的翻個身繼續(xù)午睡,或者去他們要去的各種地方。室友們結伴去了網吧,洛雅服藥后一個人留在寢室睡覺。
時間悄無聲息地走向那場巨大的災難,14點28分04秒,成為無數人生命中一條殘忍的分割線,生者恍如隔世,逝者從此長眠,大自然就這樣輕易地改寫了蕓蕓眾生的命運。
洛雅睡得正沉,她隱約覺得床鋪在急促晃動,還以為是發(fā)燒產生的幻覺。可這幻覺愈發(fā)真實,以致于她不得不強撐開眼睛,然后便難以置信地看著桌子上的各種雜物東倒西歪,蹦蹦跳跳地掉到了地上。吊在屋頂上的管燈秋千一般蕩來蕩去,入校時就微微翹起的墻皮紛紛脫落。一瞬間,洛雅清醒了,一個激靈翻身下床,直奔樓下。此時,樓道里全是女生們驚慌的腳步聲,還有人大聲喊著:“地震了!”
一時間,學生們全都集結在操場和空地上,四周人頭攢動,議論不停。放眼望去,大家各有各的狼狽,有的男生只穿了條內褲,有的女生只穿了件吊帶睡裙,甚至全身上下只裹了條床單。洛雅憑借一股腎上腺素一口氣從四樓飛奔下來,幾乎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她坐在操場的看臺上,想通過安靜來緩解頭部的脹痛,卻并不怎么奏效。她不知道剛才那陣晃動持續(xù)了多久,腳下的余震卻幾乎沒停過。校園里人口密度空前絕后,大多數人都在舉著手機,努力地捕捉著微弱的信號,只為給家里打個電話,報聲平安。
洛雅遠遠看見阿琴和小鐵從人群中冒出來,緊跟著是黃玉宇和曉曉。她趕忙朝她們揮揮手。曉曉的眼睛已經哭腫了,卻還止不住地流眼淚。她看見洛雅便哽咽道:“都江堰震慘了,根本聯(lián)系不到!不曉得我們屋頭咋樣咯!”話音一落,大家馬上湊過來打聽。
黃玉宇接過話茬繼續(xù)說:“這次地震可不得了,我剛才好不容易給家里打通了電話——7.8級!當年的唐山大地震都知道吧?那樣的規(guī)模是7.6級!這不剛一震完,中央電視臺立馬插播緊急新聞,差點兒把我爸媽嚇死!震中?震中在……好像叫汶川?!秉S玉宇看了看曉曉,轉頭壓低聲音對洛雅說:“都江堰震得可夠厲害的,我越想越是后怕,咱這幫人這次可真是命大!”
洛雅這才知道,自己剛剛在距離震中汶川縣一百三十公里的成都,經歷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最強烈的地震,此次地震的震級后由7.8級更正為8.0級。
四年來巴山蜀水走遍,汶川縣的臥龍自然保護區(qū)和四姑娘山都曾讓她流連忘返,SC省地圖在她腦海里也再清晰不過,震中汶川縣東鄰的便是他們這次畢業(yè)旅行的目的地——都江堰。倘若沒有那頓散伙飯,男生們便不會喝得爛醉,她或許不會間接生?。惶热舢厴I(yè)旅行按原計劃今天早晨出發(fā),那么地震發(fā)生時大家應該置身在距離汶川縣八十多公里的青城山。那里的瓦房道觀、纜車棧道能承受住這種級別的地震嗎?洛雅和黃玉宇一樣,著實為大家暗暗捏了把汗,可想而知她的父母在天江看到新聞是什么樣的心情!
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她趕緊借了部手機給家里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