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驚訝過后,戴晉便不再奇怪洛雅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彭祖民家里。這只老狐貍早就洞悉了一切,而且算計得相當精準。一直以來,他都對彭祖民和洛雅的關系耿耿于懷,可惜當他弄明白這其中的隱秘,卻再也無顏面對洛雅。眼下,他只覺得自己強撐的淡定正在土崩瓦解,他等著彭祖民發(fā)話讓洛雅回避,沒想到彭祖民卻默許了她坐在一邊。戴晉心中不禁一顫,莫非洛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戴晉寧可洛雅像剛才那樣剛烈,不顧一切要與他同歸于盡;可她已然面無表情,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寒意。他只能硬著頭皮,磕磕絆絆地回憶起當年那段冤孽。
因為擅自拿走平安扣被父親戴國安狠揍一頓之后,戴晉的腦海里時常冒出一個瘋狂的假設,這個假設的名字叫做“如果沒有徐冉”。年幼的他漸漸發(fā)現(xiàn),生活中很多事情若加上這個假設,就會變得美好許多——至少父親不會在訓斥他調皮時表揚徐冉乖巧,繼母也不會因為去托兒所接徐冉搞得每次給他開家長會都遲到。于是,他愈發(fā)肯定,如果沒有徐冉,他就會得到父母更加寬容、更加完整的愛。
“孩子的占有欲有時候真的比成年人還瘋狂?!贝鲿x說完,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接下來,他開始講述自己當年是如何被這幼稚而瘋狂的占有欲支配,做出讓自己懊悔一生的事情。
那是春節(jié)前最后一個周末,徐漫菲帶著戴晉和徐冉去菜市場置辦年貨。菜市場里人山人海,戴晉吵著要吃某個攤位特制的蜜餞,徐漫菲便排隊去買,走之前囑咐戴晉領著徐冉在不遠處的賣玩具的攤位等她。
戴晉領著徐冉看了會兒玩具,又看了會兒年畫,最后來到一個賣煙花炮竹的攤位面前。攤主時不時吆喝著:“閨女愛花!小子愛炮!”戴晉認為母親給妹妹買了頭上戴的絹花,理應給自己買煙花炮竹;但徐冉把攤主口中“閨女愛花”的“花”理解成煙花,認為煙花應該買給她,哥哥只能放炮。兄妹倆為此發(fā)生了爭執(zhí)。
“如果沒有徐冉”的假設就這樣像幽靈一樣再次出現(xiàn)在戴晉腦海里,他覺得眼前這個沖他發(fā)脾氣的小丫頭簡直煩透了,憑什么她既有頭花戴還有煙花放?如果沒有她,把買絹花的錢省下來買煙花炮竹,還不都是他的!戴晉郁悶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股洪流——為什么不讓洪流把徐冉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沖走呢?這個念頭一旦萌生,竟愈發(fā)強烈起來。他緊張地抬頭四處張望,每一張面孔匆忙而陌生,沒有人注意到眼皮子底下,一個孩子會對另一個孩子做出什么。
就在戴晉邪念萌動的這會兒功夫,徐冉已經忘了剛才的不愉快,伸出小手拉著戴晉說:“回去找媽媽!”
戴晉本想甩開她,卻在瞬間下定了決心,蹲下問道:“剛才玩具攤的那個鴨子,你喜不喜歡?”
徐冉點點頭:“喜歡。”
戴晉說:“那用你脖子上的石頭跟人家換,你樂意嗎?”
徐冉不樂意,使勁兒搖了搖頭。
戴晉繼續(xù)哄她:“還可以換回來的。你和那個鴨子玩一會兒,再把鴨子還回去,就可以換回來!”
徐冉想了想,開心地說:“行!”
隨后,戴晉伸出汗津津的手幫徐冉摘下翡翠平安扣,迫不及待地說:“你在這等我,我去給你換!”說完之后,沒等徐冉答應他就匆匆跑走,用他現(xiàn)在的話說,“和一個兇手急于逃離犯罪現(xiàn)場沒有任何區(qū)別”。他當時清楚聽到徐冉在后面奶聲奶氣地喊了聲“哥哥”,可由于太緊張,他沒有回頭看。
戴晉攥著平安扣躲了起來,緊張得雙腿發(fā)軟。徐冉稚嫩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他突然覺得于心不忍。他并不是真心想丟掉徐冉,只是憑空多出來一個妹妹,平時自由散漫慣了的他不知道怎么和這個妹妹和平相處。況且丟掉她,母親會傷心,父親又會揍他,這樣一來還是把她留在家里的好。戴晉想著這次只當是嚇唬嚇唬她,便又找了回去,但徐冉此時已經不見了。
徐漫菲終于買到了繼子想吃的蜜餞,卻再也沒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
面對母親的詢問,戴晉傻眼了,情急之下謊稱徐冉怕平安扣掉到茅坑里,把平安扣給他拿著就去了公共廁所,一直沒出來。徐漫菲知道徐冉向來對公共廁所的茅坑沒有安全感,總是怕自己或身上的東西掉下去,所以絲毫沒有懷疑戴晉說的話。她圍著公共廁所里里外外找了三圈,甚至連男廁所和儲糞池都找了,也沒找到徐冉的蹤影。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晃著戴晉肉嘟嘟的肩膀,不停地逼他回憶徐冉去廁所前后的種種細節(jié),那種崩潰的狀態(tài)著實把戴晉嚇壞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大禍,愈發(fā)害怕起來;可越是害怕,他就越一口咬定徐冉是在公共廁所消失的。
徐冉走失那天成為這個家的分水嶺,許多畫面多年后依然歷歷在目。戴晉記得報警后母親依舊發(fā)瘋般地走街串巷,一遍又一遍呼喊徐冉的名字,最后嗓子啞得說不出話,暈倒在路邊;就連一向忙碌的父親都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奔波于派出所、報社、電臺之間,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徐冉。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徐漫菲尋找徐冉前,扔在市場空地上的各種年貨,其中包括那袋特地買給他的蜜餞。“如果沒有徐冉”這個假設終于成了現(xiàn)實,但這個家再也不會幸福了——戴晉看著地上的蜜餞無比恐懼,仿佛天都要塌了。
從此以后,尋找徐冉成為徐漫菲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她不可能若無其事地等消息。她辭去工作,參加各種各樣的打拐組織,跑遍全國各地的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協(xié)助警察抓捕一批又一批人販子,卻始終沒打聽到半點和徐冉有關的消息。她就這樣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振作,直到死都沒有放棄。
徐漫菲自知把絕大部分精力花在尋找徐冉上,對戴晉這個繼子深感虧欠,總是設法彌補,一度達到溺愛的程度。戴晉表面一副懂事的樣子,實際上是良心難安,受之有愧,卻始終不敢吐露真相。他害怕母親知道真相后不會原諒他,會像他丟掉徐冉那樣,頭也不回地離開他。即使只是想象,他也深刻體會到徐冉被遺棄時的恐懼,這讓他至今都沒有擺脫自責的痛苦。
時間把徐冉走失后的混亂生活變成了常態(tài),不做建筑設計師的徐漫菲憑借豐富的打拐經驗成為一名出色的社會活動家,戴晉則在母親的嬌慣縱容下長成一個夸夸其談的官二代。他不用付出太多努力照樣上最好的學校;吃穿用度喜歡什么基本上都可以得到;大學畢業(yè)后,他連簡歷都沒做,直接入職別人擠破頭都難邁進門檻的大公司。他自詡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唯有這段不能對別人言說的回憶讓他感到自己活得厚顏無恥、自欺欺人。他甚至開始勸慰自己,或許徐冉在他離開后真的去了公廁,然后消失在了那里。
說到這,戴晉已然滿面愧色,無地自容。來彭公館之前,他特意回了趟家,悄悄帶上了那個凝結著徐漫菲半生悲歡離合的翡翠平安扣。他現(xiàn)在將它拿出來,雙膝跪地呈到洛雅面前:“母親臨終前把這個交給我,她希望我將來有機會把它還給徐冉,或者送給我未來的妻子。你能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嗎?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照顧你……”
洛雅無動于衷地看著戴晉,仿佛事不關己。她剛剛之所以推門進來,主要是懷疑彭祖民和李修昀對話的真實性,所以想聽聽戴晉陳述當年徐冉走失的內情。她只是想找出紕漏,證明他們認錯了人,而不是證明這一切確實與自己有關。
“混賬!你這話什么意思???”彭祖民勃然大怒道。
戴晉知道彭祖民在試探他,但他不想再兜圈子,索性直言道:“我看見了!洛雅背后有一條傷疤,那是一條連你都不知道的傷疤!”戴晉簡單復述了那條傷疤的由來,然后跟彭祖民對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就承認了吧!你早知道洛雅就是徐冉對不對?那你為什么還要找另一個無辜的女孩冒名頂替?”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彭祖民被戴晉問得啞口無言,好半天才緩緩說出這八個字。他小心地看看洛雅,其實是在向她解釋,“我是不敢直接跟她相認。很多事情你們都不知道,新仇舊恨加在一起,陳天麗是不會放過她的。別的我都不怕,但我不能拿我女兒的性命跟那個瘋婆子叫板!”
戴晉憤憤不平道:“那你就不怕給現(xiàn)在這個徐冉帶來危險嗎?!”
“你不要跟我提她!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就是引狼入室!”彭祖民沖戴晉吼道,“多少人搶著當我彭祖民的掛名女兒我選中了不知內情的她!我給她的社會地位和人民幣是她幾輩子都賺不到的,她卻對我女兒做出這種事!還有你!所有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不要以為我會放過你們!”
戴晉慫了,耷拉著腦袋說:“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一次又一次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所以我愿意用我的后半生來彌補!況且我和洛雅,我們有感情基礎,我對她是真心的!”
彭祖民冷笑道:“你以為你的后半生很值錢嗎?我會讓我女兒嫁給欺負她的人???是,我知道你對她是真心的,那我還讓她跟你在一起,那他媽不成獎勵了嗎???獎勵你當年把她扔了?還是獎勵你現(xiàn)在欺負她?想得美!”
洛雅漠然地看著他們,起身走向房門。她想起她當年對楊湛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覺得命運虧欠了你,那就是它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你好,也就是你命該如此。她此刻深感無力,出門前輕輕說道:“所有的事情到此為止吧,得到的好處、吃到的虧,我都認了。給我條生路,就當我和你們從來都不認識?!?p> “洛雅,你聽我說,我……”戴晉艱難地起身,想追過去。
“別過來?。?!”洛雅瞬間爆發(fā),聲音幾近嘶啞。她發(fā)狂般地扳倒身邊的花架,舉起桌子上的古董擺件狠狠扔過去。戴晉和彭祖民嚇得不敢動彈。最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們,而后又用乞求的語氣輕輕說道:“求求你們,不要逼我死在你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