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德沒理會女孩子突如其來的怒火,很無辜地說道:“哪里是我想呆的,哪里是我想呆的,這白天晚上睡床底的苦日子哪里是我想過的,還不是被你一手刀挨了脖子硬是把我給留下的!”
沈睿更怒,說出的話跟炮仗似得砸出去:“難道是我跑到大街上給你一手刀拖進家門的嗎?還不是你先無禮地來闖我家的?!?p> 許佑德自知理虧,不說話了,幾眼又幾眼地朝著桌上那道菜看
他這一眼兩眼的,看得沈睿都有些無奈了,親自把筷子塞進了他手里道:“吃吧吃吧,我只是讓你不亂跑不給娘親添麻煩而已,又不是想要虐待得把你給餓死?!?p> 許氏女紅不行,燒菜卻是一把好手,許佑德嘗了幾筷子,不由感嘆:“我走南闖北也吃了不少名樓頭牌菜,這道菜倒是能比過一半下去?!?p> 沈睿咽了咽口水,把眼神給別了開:“剛剛聽我娘說,這菜叫小魚羹?!?p> “鮮味為長,該是南方菜肴??晌易阅戏絹恚矝]聽過有哪道名菜叫做小魚羹的。”
沈睿:“那便是我娘獨創(chuàng)的吧,”說罷又頗為驕傲地說道,“我娘親做菜可厲害了?!?p> 許佑德笑道:“是......是......聽你這語調(diào)就知道了。若是再給你屁股后面安個尾巴,怕是就要沖天了?!?p> 沈睿自小跟著兩個哥哥長大,雖說家世清明卻也沒有給予她太多世道上的自由,是以這還是第一次被外男打趣兒,沈睿心里頭覺得些許怪異,不是很厭惡也不是很習慣,只是別扭沒壓制住,略略上了臉,她只好把臉給偏到一旁,聲音壓低了說道:“且吃你的吧?!?p> 許佑德察言觀色本事也不是蓋的,見到沈睿別扭,便也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持箸再夾了幾塊進肚,便撂下了筷子,撐著腦袋盯著門邊的沈睿。
沈睿掃了他幾眼,只看到了這人桃花眼里的昏黃暖和的燭光,索性全把身子給轉(zhuǎn)過去,悶悶問道:“你做什么看著我?!?p> “好看,仙女似得,得多看兩眼才能賺回本?!?p> 可憐沈睿,本來心神不定,又被這么猝不及防地一撩,熱氣一下從心底就升到了臉上,騰得一下發(fā)紅發(fā)熱。她趕忙地按住了自己臉頰,張口就罵:“無恥之徒!”
許佑德輕笑一聲又哀嘆一句:“其實你也挺無恥的?!?p> 這話倒沒什么嫌惡的心思,純粹的感慨。
沈睿倒是因為這句話定了心神,只覺得一瓢冷水灌頂而下,瞬間燥熱的心思就涼了。她深吸一口氣,偏了半邊臉來看他,冷聲問道:“你什么意思?”
只見許佑德一本正經(jīng)地摸著下巴分析道:“你這該是在拖延時間吧,想把我求上門來的那件事兒給拖沒了,我就沒法再找許三娘麻煩了?!?p> 被人點中心思的沈睿一點不尷尬:“沒錯,我就是這樣的想法?!?p> “拖延戰(zhàn)術(shù)最是無恥了,”許佑德嘖嘖兩聲,又接著問道:“你就不怕三娘不到,給我主持公道的這件事就一直拖下去?”
沈睿:“雖然這般說很是讓人泄氣,但也沒法子,世道如此——既是如你所說的這般大事,萬沒有讓一個場都到不了的女人左右局面的道理?!?p> 許佑德:“就是犧牲我一個,幸福你全家咯。”
沈睿:“對?!?p> 許佑德許是忽悠不住,也再沒心思吃東西,按著胸口咳嗽了兩聲,便起身來朝著門口走去。他起身,沈睿也跟著動彈,兩三步就封住了門口的道路,問道:“你去哪?”
許佑德:“都把你戰(zhàn)術(shù)猜出來了,還不得趕緊跑?”
沈睿瞇著眼睛湊近了些:“你想跑?”
許佑德警惕:“你不讓我走,我就大聲叫嚷了!就算是被抓住扣上一個私闖內(nèi)宅的罪名,我也得從你魔掌里給逃出去?!?p> 沈睿抱臂站著滿不在乎:“你叫嚷試試?”
許佑德估摸著以為沈睿在激怒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呼救,只不過......
沈睿的手刃比他的嘴巴快了一步,先下手砸向了他的后腦勺,又給倒地暈了過去??蓱z那一口氣還卡在喉嚨口,不知道醒來時候嗓子該難受成什么樣。
“沒辦法,命里頭抉擇多了去了,”沈睿喃喃自語,“你與我娘親,我只能護著娘親,就勞煩你在我這多呆上幾日了。”
人現(xiàn)在昏迷著也沒法子走路,沈睿認命地蹲下來,準備費大力道把這人挪出屋子,不想得一碰到胸口,自己卻察覺了不對勁。
春夏時候的衣裳不該那么厚重,可這手感分明是隔了幾層布。
沈睿疑心:莫非是包扎了的傷口?
看著面前男子穿著完好的衣裳,她到底的還是有些踟躕,便捏了腕子開始診脈。她于醫(yī)學處不甚精通,望聞問切也只是學了紙上談兵的皮毛。不過此番,雙指一捏著許佑德的脈搏,里頭狂亂的跳動著實驚了她,嚇得她把那腕子往地上一丟,像只受精了的野兔似得跳竄了起來。
沈睿心頭巨震:這怕是中毒的跡象。
如今有兩條路擺在她的眼前,一是救人,二是由得他去。
皇帝駕崩,四品上的大臣無早朝可上,全都呆在了自己的辦公衙門里勤勉。沈老將軍將踏入了辦公區(qū)域大門,一眼就瞧見了一個大人物——當朝內(nèi)閣首輔楊君寶楊大人,正悠閑地翹了個二郎腿在他的位置上喝茶。
沈老將軍一愣,旋即恭敬地行了一禮:“閣老?!?p> “閣老閣老的,叫著我都老了?!?p> 沈老將軍無言,他是武官道的,內(nèi)閣是文官的天下,他和這個首輔也只是明面上的同僚關(guān)系,私下并無深交。他猜不透楊君寶這句話的意義何在,更不懂為何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跑來他的辦公地找他。
一切前途未知的情況下,沈老將軍明智地做了抉擇:閉嘴,聽人說。
楊君寶估計也沒想到這五大三粗紅光滿面的男人是個悶豆泡,開了第一句嘴卻接不上第二句話,憋了半天也再想不到切入點,只能顧左右而言他:“你這茶不錯?!?p> 沈老將軍掃了一眼,“是集市上三錢銀子的毛尖,若是楊大人喜歡,我這就著人買三斤送到府上?!?p> 楊君寶:“沈老將軍這幾句話說得倒是小心翼翼?!?p> 沈老將軍:“畢竟家中有妻有女?!?p> 楊君寶:“哎,身當壯年,焉能以妻女所累?!?p> 沈老將軍:“畢竟是老了,無心也無力,家里的婆娘也不是好惹得,干脆收了心思安穩(wěn)度日的好?!?p> 這幾句話基本就截死了楊君寶所有話題的切入點,走投無路逐漸扭曲成氣急敗壞,楊君寶聲音都不由地提高了幾度:“你......”
沈老將軍見鋪墊都擺設(shè)好了,不由地嘆道:“楊大人有話不妨只說,若是利于國家社稷,舍了我這把老骨頭又有何妨?”
楊君寶冷哼一聲,敵意沒那么足了:“將軍這把老骨頭若是折了,家中妻女可如何是好?”
沈老將軍答:“忠魂蔭之,國將養(yǎng)之,何不可慨然披甲?”
這句話該是戳了楊君寶心窩了,一連說了三個中氣十足的好字,然后問他道:“國有危難,該當如何?”
“文死忠,武死戰(zhàn),護佑社稷,蔭佑萬民?!?p> “若是前路艱險難當?”
“前行!”
“若前路驍敵阻路?”
“前行!”
“若前路無可預知?”
“前行!”
楊君寶道:“是個忠勇的漢子,我這有一場任務,怕是只能托付在你的身上了?!?p> 沈老將軍道:“危險?”
“危險至極?”
“敵方?”
“舉國皆敵?!?p> “社稷。”
“計百年太平社稷。”
沈老將軍背脊挺得筆直,點頭道:“請楊大人吩咐就是,老臣愿以命為抵,護佑我天朝上國,百年太平社稷?!?p> 自己夫君接了一趟苦差事,要跑過江河去執(zhí)行。沈夫人許氏自是不會在爺們的大事上指手畫腳撒潑婦人之見,只是哀嘆一聲,自去收拾東西。
“什么時候啟程?”
“明日。”
許氏不由地驚呼了一聲,手里動作放快了一些:“今日才下的令,明日就要啟程,這軍隊調(diào)度也不該是這樣快的吧?!币娭约悍蚓龥]說話,她跟著一愣,小心翼翼地問道,“莫非,沒有軍隊給你調(diào)配?”
沈老將軍:“沒有就沒有,爺們我單槍匹馬也能殺他個七進七出?!?p> 許氏很清楚,這不過是一句安慰人的違心話,笑罵了一句糊涂東西,又轉(zhuǎn)身背對著自己夫君開始收拾東西,收拾著收拾著,臉上強忍著的安心卻怎么也繃不住了,眼淚啪嗒啪嗒地順著臉頰往下砸,砸在了灰黑色陳舊的鎧甲上,嬌花乍綻似得脆響。
沈老將軍心里暖暖的,卻也有些難受:“這是怎么的了,我也不過是出門執(zhí)行一趟公務。背著朝廷命官的職,還有膽大包天的賊子敢來拿我性命?”
許氏抽泣了一會兒,強忍著悲哀平復了一點心情才說道:“老頭子休要糊弄我,如今這個朝局什么樣兒,明眼人都清楚得很。現(xiàn)在把你推出去接了公差,保不準就是涉及到皇權(quán)落實的問題,咱們不要這個擁立大功,咱們也不站這個要死人的隊?!?p> 沈老將軍嘆了口氣:“不要功勞,可要太平?”
許氏哽咽了一下,沒肯說話。
沈老將軍無言,對著床上疊起整齊的鎧甲,又想起了之前戰(zhàn)場拼殺時候的回憶。
書生氣的男子濺了滿臉的鮮血,把他從死人堆里撈了出來,明明身子已經(jīng)虛脫,卻還咬緊牙關(guān)擠出個笑顏,中氣十足地大喊:“萬世忠義。”
鎧甲不廢,亡魂不滅。
沈老將軍學著記憶里的書生模樣,卻擠出了一個不像他的笑容,無奈只得放棄,用了自己宏厚的聲音堅定說道:“萬世忠義?!?p> 像是從心里頭喊出來的。